这两年,朋友们喜欢邀约他,他们说:“捉鱼兄不在场,喝酒都没卵味。”杨捉鱼并不喝酒,自从有次喝醉后情绪激动,和人发生了一点冲突,事后觉得荒唐,便自觉地远离了那使人血液燃烧的液体。但朋友们还是喜欢约他:“你不喝酒,正好给我们善后。”这话说得有点吓人,但说话的朋友是个幽默的人,说完自己也笑了。每次喝酒,朋友们只要说和杨捉鱼在一起,他们的妻子就放心了,到时,杨捉鱼会把她们东倒西歪的丈夫完好地送回来。参加的饭局一多,认识的人也多起来,兰城就那么大,有时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个人,居然会在某个饭局上相遇。譬如兰城北门的那个社会混混,杨捉鱼不止一次在街上碰到,但彼此从未打过招呼,有次在饭桌上遇到了。混混带着一只宠物猪,白色的,哼哼着。混混给它灌了一大杯啤酒,直到饭局结束,宠物猪才醒过来,却尿了混混一身。还有一次饭局碰到中学时的班主任,头上有了白发,脸上有了皱纹。杨捉鱼记得当年犯了错误,到办公室接受教育,班主任的眼光如两把刀子,砍得他直冒冷汗。二两酒下去,班主任变成一只过了油的龙虾,两个大红钳子夹着烟,也跟着别人叫他“捉鱼兄”。饭局的场所也不固定,有时城东,有时城西。几年来,兰城的大小餐馆,稍有特色的,杨捉鱼都到过。
“到月亮山来,有惊喜。”杨捉鱼接到朋友电话,晚上到月亮山吃饭。月亮山在兰城的西南面,原本是一座荒山,一个老板投了巨资,把那里打造成娱乐休闲的场所。今年新开了夜市,场子很大,名气也很大,夏天的时候,连芷城人都开着车过来吃麻辣小龙虾,吃完后又开车呼啸而去。
日落时分,杨捉鱼发动车子,沿着兰水河大堤向西走。副驾座上躺着一只断尾的柯基犬,妻子去年网购的。兰城秋天的黄昏还是美的,没有染上大城市的雾霾病,天上有红霞,夕阳给最近几年建起来的高楼涂抹上淡黄的油漆,这些欧式建筑看上去像童话里的城堡。路两边是一些合欢树,两三米高,开了淡红色的花。杨捉鱼把车拐上高架桥,行驶一段后,从第一个出口下去,月亮山就到了。停好车,杨捉鱼径直走向水边的亭子。
“杨捉鱼,你的初恋从克罗地亚来看你了!”
还没开始喝酒,饭局仿佛就到了高潮。陈美娣坐在靠近水边的位置,对着杨捉鱼笑。她头发不长,刘海的曲线清晰,熨帖地伏在额上。陈美娣站起来,伸过手,和杨捉鱼握了一下。十年不见,她眉眼间还是有着隐而不宣的妩媚。
在杨捉鱼的脑壳中,陈美娣一直留着马尾辫。那时,杨捉鱼叫杨卓越。杨卓越会打台球,他紧盯着母球,把球杆放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架成的球托上,心算了一下力度。球杆击向母球左下部,母球向球桌一侧撞去,旋即回过头来把七号球撞进了中袋。一记漂亮的勾杆。陈美娣拿出打火机,给杨卓越点燃了烟。她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左边鞋面用红墨水画着一个大大的勾,右边鞋面歪歪扭扭几个英文字母:NIKE。杨卓越叼着烟,一鼓作气,把剩下的球全部打入袋中。
他到厕所洗掉手上的滑石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醋味。舅舅端坐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杨卓越凑上去,电视里正在现场直播美国打伊拉克的画面。几个美国兵在公路的一侧,对面是一栋二层小楼,看不到人。“哒哒哒”的枪声不时响起,二层小楼燃起浓烟,解说的声音冷峻地在枪声中响起:“打中了,应该是打中了。”舅母给杨卓越端来一碗板蓝根冲剂,叫他趁热喝下。杨卓越把冲剂递给陈美娣。
舅母说:“杨卓越,你眼屎大一坨就耍媳妇,当心你爸爸把你打成脑膜炎。”
杨卓越十七岁了,他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眼屎有这么大一坨,但他没有回应舅母的话,只喊:“刘老板,结账!”刘成功戴着口罩,端着一个纸盒子走过来,眼睛直直地望着陈美娣,口罩马上被口水濡湿了。
杨卓越在纸盒子里面丢了两块钱,推起单车,绕过几张球桌。过去热闹喧嚷的桌球室,此刻空空荡荡。陈美娣喝完了板蓝根冲剂,马尾辫一甩一甩地走过来。
下午的阳光有点晃眼,街上也看不到几个人。米粉店的门关着,饺子店的门也关着。兰城边上的山像一个巨大的屏风,如果是上午,这个屏风的影子要遮盖半条街面。
陈美娣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阵风吹过来,她的马尾辫抽打着杨卓越的后背。杨卓越哼着刘德华的《练习》:我已开始练习/开始慢慢着急/着急这世界没有你。他用自行车铃铛打着节拍,铃声在空空荡荡的街上回响,几只鸟从一棵法国梧桐上惊飞出来,又停在另一棵法国梧桐上。
走过兰江桥,陈美娣跳下单车,对杨卓越说:“滚!”
杨卓越也说:“滚!”这是他们互道再见的方式。
杨卓越继续往前骑了一段,油菜花快谢了,兰水河岸的垂柳开始飞絮。杨卓越屏住呼吸,生怕柳絮携带着非典病毒,但一想发烧就会被隔离,不用回家,他又赶紧大口呼吸。学校放了一段时间的假,通知说明天复学。他不想回家,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他一点都不想听他们吵架。他把自行车锁到兰水阁旁边,走下河堤,到河坡上躺下。河坡上长着野油菜、野麦子,最多的是草。几片云在天上游荡,杨卓越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几只蜜蜂“嗡嗡嗡嗡”飞过来,很像此刻饭桌上另外两个女同学咬耳朵的聲音。
“杨捉鱼,你今天应该要喝点酒,美娣从克罗地亚专程飞回来看你,怎么都要喝点。”朋友的声音很兴奋。
“喝点?”正迟疑间,杨捉鱼面前的杯子已经满了。他向陈美娣看过去,她面前的杯子也是满的。
陈美娣和杨捉鱼碰了一下杯,问:“你这狗很可爱啊,应该是你妻子要买的吧?英国女王养的就是柯基犬,对了,它叫什么名字?”
“卡夫卡。”杨捉鱼回答道。
“好奇怪的名字。”陈美娣喝了一口酒,唤柯基犬,“来,卡夫卡,卡夫卡!”
杨捉鱼喝完杯子里的酒,告诉朋友们,他很喜欢卡夫卡,那个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审判》,里面的主人公K在三十岁生日那天突然被捕,他自知无罪,找律师申诉,极力加以证明,然而一切努力均属徒劳,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他无罪,整个社会如同一张无形的法网笼罩着他,最后被秘密杀死在采石场。这其实是卡夫卡自我现实的映照,卡夫卡和未婚妻费莉莎准备结婚,但同时他还和另一个女人格莱特保持暧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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