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小时候的理想居然是当总统。
我一直很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呢?
我出生在一个不发达省份的非省会城市,父亲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员,离“总统”一百杆子也沾不上一点关系。并且,就是这样一个小官,也逃脱不了进一步被贬的命运。在我很小的时候,随父母下放到靠点煤油灯照明的农村。最糟糕的不是照明,而是上厕所。乡下的厕所是“纯天然”的。半截土墙围一个茅坑,坑壁因陋就简五花八门,最常见的是一口残缺的水缸,所以当地老乡称厕所为“茅缸”。比较奇葩的是一个豁口饭锅。用饭锅做茅坑,看着就让我不舒服。但这就是我真实的生活环境,由看不惯到渐渐适应,再习惯成自然。我成了地道的乡下人,经典标志是头上顶着一个“马桶盖”。当父亲获得“平反”,全家欢天喜地回到城市时,我却开始新的不适应。因为“马桶盖”,我被完全孤立,成为同学们集体嘲笑的对象。我不明白,在乡下挺时髦的头型,到了城里怎么就立刻成了“马桶盖”呢?叫什么不好,干吗非得叫“马桶盖”呢?更不能容忍的是,居然有别的班甚至别的年级的同学专门跑到我们班上来瞻仰“马桶盖”。事情过了几十年,如果你现在来到我出生的那个城市,问起我们那一代人,说出我的名字肯定无人知晓,但说起“马桶盖”,说不定立刻有人眼睛放光。
我决定为自己“平反”。正在与家乡联系,打算捐献一座图书馆,条件是:以“马桶盖”命名。
虽然回到城市,但父亲并没有落实之前的职
务,只被安排在一座废弃的图书馆工作。与其说是“馆长”,不如说是保管员。因为图书馆已经不对外开放,父亲乃至我们全家的任务就是看守这座暂停开放的图书馆。
除了需要专人看守之外,“馆长”的职位还能顺便解决我家的住房问题。
图书馆是一座独立的建筑。单门独院。院落不大,中央却挺立着一棵白玉兰,耀眼且清香阵阵,树干乃至每一片树叶都干干净净,绝不拖泥带水或藏污纳垢的样子,显得雍容厚实,处处透露着高贵气质,昭示着这栋建筑不同寻常。应该是一座早年的别墅或洋房吧。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在我们那座小城市,怎么会有这种超凡脱俗的建筑呢?
外墙灰色,准确地说是水泥色。水泥被做成麻豉癞癞的,像是一坨坨水泥随意而密集均匀地砸在墙上,晾干之后形成的样子,或者是稀巴烂的水泥糊在墙上,贴上一块木板,沾住水泥,然后猛地把木板拔开,水泥被沾起而形成的不规则的凹凸不平的模样。更可能是用特制的专门模子拓出来的。具体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因为现在已经见不到这种外墙了。
麻豉癞癞的墙上布满了爬山虎,只是在有窗户的地方露出玻璃和被爬山虎半遮半掩的红色窗框。红漆不仅斑驳,而且已经褪色,明显年久失修。这让我心存不安,担心蛇顺着爬山虎上墙并钻进窗户。我是怕蛇的。并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天生就怕,怕在基因里,所以,一到晚上就神经质地认真检查窗户是不是关好。
楼道很狭窄,还拐弯。木质楼梯和扶手被磨得异常光滑,受力的部位凹陷下去,露出清晰的木纹,光滑得像上了釉,似刻意打磨的工艺品或闲人手上的把玩件,值得仔细玩味。墙壁上挂着两个形状奇异的玻璃瓶。玻璃瓶是封闭的,没有瓶口,似融化封死的样子。父亲告诉我是灭火器。我第一次知道灭火器还能做成这种形状,更惊叹固定它们的铁夹子像新的,红色的油漆如新喷涂的一般鮮艳。灭火器有年头了,为什么固定它们的铁夹子还像新的呢?既然有年头了,它们还能“灭火”吗?好在公家配备了新式灭火器,像一尊尊炮弹,静卧在墙脚,天天整装待命,那两个奇怪的老灭火装置成了摆设,或充当这栋建筑年代久远的佐证。
最让我长见识的是卫生间。那是我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卫生间”。明显不同于乡下的“茅缸”,亦不同于之前我经历的“厕所”。卫生间很大。最令我惊奇的不是抽水马桶,而是巨大的浴盆。我没办法形容它具体有多大,只能凭自己的印象,在我深圳的别墅里专门做了一个。倘若你有机会来我家做客,我专门请你上一次卫生间,你就一清二楚了。
我不习惯抽水马桶。尽管搬进去当日父亲就教会我怎么使用,但我愣是用不惯。关上门,双脚踩在檐口上,拿抽水马桶当乡下的茅房或学校的蹲坑用,才舒服。
正房四间,每间都比教室小不了多少。楼上两间,楼下两间。四间屋子里全部堆满图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屋顶。为方便取书,不得不配备移动木梯。真正属于我们居住的地方,其实只有楼下的大厅和楼上的过道。好在图书馆不对外开放,任由我们摆布。我和父母住楼下,四个姐姐住楼上,虽不宽敞,但也足以容纳我们全家。因为是木地板,姐姐们可以直接在书架下或楼道上随便找个位置铺床褥。我和父母倒是有床,就那么放在大厅里。父亲的案桌也是我们家饭桌,平常父亲在上面工作,吃饭的时候就充当餐桌,我和父亲拿床沿当椅子,坐在床沿上吃饭。今天想想不可思议,当年感觉蛮协调。
大姐很快被安排了工作,搬到外面住单身宿舍了,只是周末才回来吃顿中饭。二姐即将毕业,蠢蠢欲动,好像跟这个家有仇似的,盼望早一日离开。但她没有等到出去住单身宿舍,却等来上山下乡,再回到农村。母亲唉声叹气,我觉得不合逻辑,既然如此,二姐还不如不随我们回城直接留在乡下算了。三姐四姐的命运差不多,离开这栋建筑后,奔赴广阔天地。理由是,我大姐已经在城里工作了,我父母属于“身边有子女”的。但大姐住集体宿舍,并不真正守在父母“身边”,真正陪伴父母的其实只有我。
我的生活是看书。
并非我天生喜欢看书,更不是我爱“学习”,实在是我的世界只有书。
没手机,没电脑,没电视。关键是我没朋友,谁愿意跟“马桶盖”做朋友呢?和同学在一起,只能被他们嘲笑。尽管我早已不剃“马桶盖”了,但名声在外,覆水难收。我只好待在家里,待在那座暂停开放的图书馆里。
没有高考,因此也就没有“升学率”,老师没有抓学习的压力和动力,也不敢抓,抓多了,有推行“白专道路”嫌疑。我们不用考试,也从来没有家庭作业,放学之后,我能做什么呢?只能回家,回到那座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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