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8年7月的一个黄昏，在巴黎郊外的一个庄园里，一位孤独的老人正在缓缓地散步。虽然是夏季，但因为是新雨初歇，依然感觉到一阵阵的凉意。小径两旁，白桦树在“呼啦啦”地翻卷飞舞，追随和撩拨着这正直而孤独的灵魂。这位伟大的老人可能自己也没有想到，仅仅几天以后，他就会因为突发脑溢血而离开人世。然而即使知道，大抵也会觉得幸运。死亡，或许是摆脱孤独的最好方式，也是摆脱政敌无休止的迫害的惟一方法。
这位老人就是卢梭。
读过《忏悔录》的人都不会忘这位钟表匠的后代，这位自幼父母双亡，仅凭自学成为知识界巨子，名声传遍法国乃至于整个世界的人。他用他全部的才华与赤诚，在哲学史和教育史上都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作为教育家的卢梭或许是所有教育家里面最奇特的了。他缺乏在教育方面的丰富实践，甚至只当过一段不甚成功的家庭教师。而他在教育方面真正有影响的论著，用的居然是小说体，塑造的是一个虚拟的学生——爱弥儿。不过这个爱弥儿，或许是整个教育史上最有名的学生了。
翻开《爱弥儿》，我们有时候会惊奇卢梭对儿童深刻的洞察，这种洞察的意义在今天甚至更为有效。比如：“你想用数不清的桎梏去束缚你的学生，结果反而使他们更加活泼；他们在你面前愈受到拘束，他们在你看不到的时候就愈闹得凶，因为他们在可能的时候要捞回由于你管得太严而遭受的损失。两个城里的小学生在乡下所捣的乱，比整整一个村子的小孩所捣的乱还多。”这难道说的不正是我们目前日渐保姆化的教育现实？
卢梭笔下的爱弥儿，是一个完全在自然状态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他把爱弥儿两岁以前，卢梭的教育准则是给他最大限度的自由，让他尽可能充分地活动。他反对捆绑婴儿的四肢，要求婴儿穿上肥大宽松的衣服。从两岁到十二岁这一段时间，他反对爱弥儿读书与学习，特别反对教他学习古典语文与历史，注重让爱弥儿通过活动积累对周围事物的感觉经验，自由快乐地生活，通过各种游戏、图画、音乐等来锻炼他的感觉。爱弥儿犯错误了，他反对口头说教，反对严厉的惩罚，而是通过让他自己体验其过失的不良后果的“自然后果法”或者说“自然惩罚”来纠正他的过失。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爱弥儿应该进行学习了。卢梭强烈反对他屈从于权威，接受种种错误观念，所以对施教的内容进行了精心的选择，要求他学习真正有益于幸福的知识。在学习知识与发展智力的关系问题上，卢梭更强调培养爱弥儿获取知识的能力，希望爱弥儿不信赖别人的理智与头脑，形成自己独立的学习能力。十五岁以后，卢梭把爱弥儿带到都市，除让他获取知识外，更重要的是开始对他进行道德教育和劳动教育。
卢梭的观点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因为18世纪流行的还是强迫儿童服从权威，进行强制灌输，强调机械记忆，利用体罚来威吓儿童的经院教育。而卢梭笔下的爱弥儿，则完全是从人的天性出发生活和学习的新儿童，以人的自然本性为基础，以发展儿童的自然本性为目的，强调爱护儿童，给儿童充分的自由。他反对对儿童的拔苗助长：“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我们将造成一些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儿童是有他特有的看法、想法和感情的，如果想用我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去代替他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那简直是最愚蠢的事情；我宁愿让一个孩子到十岁的时候长得身高五尺而不愿他有什么判断的能力。”这段话对于今天那些急于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来说，依然有着很大的警示意义。
卢梭是在一个把儿童成人化、非人化的时代为儿童的天性以及权利大声疾呼的教育家，而且他比当时所有人都清醒地意识到，“从我的门下出去，我承认，他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人，也不是僧侣，他首先是人。”这些观点在当时就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是那时最有价值的教育著作，掀起了一场教育史上哥白尼式的革命，出版以后立即译成各种文字。于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们开始哺乳自己的婴儿，有些甚至坚持给婴儿记观察日记，还有的在家里设置作坊，让孩子在手工方面受到训练，人们对于儿童教育问题的重视是空前的。而这本书也被后人誉为“儿童的圣经”。
然而有趣的是，在仔细阅读这部书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如果原原本本地按照书中的设计安排儿童的将来，一定会把教育者引向灾难。除了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比如卢梭认为，女子应该服从父母和丈夫的权威，培养节制顺从的美德，无须发展智力等等。这本书还充满了矛盾，缺乏实践性。在今天的读者看来，甚至不乏荒诞。然而《爱弥儿》，用裴斯泰洛齐的话来说，它是新旧两个世界中教育发展的一个焦点，是以对整个教育实践极端鄙视的态度写成的。而令人费解的是，所有像裴斯泰洛齐、马卡连柯、杜威以及费莱雷这样的实践家，从未忽略过这部乌托邦作品，从未忘却这个叫爱弥儿的虚拟的儿童。后代的大教育家，总是不断地回到卢梭身上，回到爱弥儿身上，都不断地受到启发，从这里寻找他们的教育灵感与教育资源。这其中的况味，是值得深思的。
热爱儿童，并把儿童当成儿童，构成了这部奇特的教育学巨著的精髓，而这不但在当时沉闷压抑的封建教育环境中如空谷足音，即使在今天，对于我们的教育者，难道没有莫大的启示？散布在《爱弥儿》里的那一串串碎玉，居然直接可以用来疗救今天的教育现实！然而在当时，它的作者却孤独无比，并且因为这本渗透着爱与思考的著作而获罪，受到来自各方的迫害，悒郁而终。
不过历史是公正的，在他死后不久，人们就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他的价值，1794年，他的遗体以隆重的仪式被移葬于巴黎先贤祠，而那孤独散步者的身影，则永远地定格于千千万万教育者的心中。
（请作者与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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