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种特殊本事,能骗过电力公司,减慢电表的转速。这一技术极其高超,甚至能让他的顾客精准地算出每月的电费,如他们所愿节省到一百卢比(巴基斯坦货币)左右。这片巴基斯坦沙漠位于木尔坦(巴基斯坦城市)后面,那儿的管井夜以继日地从地下含水层中抽水。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奈瓦布(即奈瓦布丁)的这一发现无疑胜过了点金石。有人猜他用了磁铣,还有人说他用的是重油、碎瓷渣,或者是他从蜂箱里找来的一种东西。甚至一些人怀疑他和抄表员有私人关系。不管怎么样,他这手本事使得他无论是在老板K.K.哈鲁尼的农场,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处处都能找到活干。
农场傍着一条通往集市的崎岖小道,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哈鲁尼在伊斯兰堡政府中还有一定的影响力。浅黄色的沙漠绵延穿过甘蔗地、棉花田,越过芒果园、苜蓿地和小麦田。电工奈瓦布丁维护的管井就架建在这沙漠之上。每天早晨,他都在努尔布尔·哈鲁尼的农场上奔波忙碌着。只要一有报告说哪儿的油泵坏了,奈瓦布便骑着自行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奔向待修的油泵。自行车轮上的塑料装饰花随着车的颠簸上下滑动。他那油亮的皮包挂在车把手上,行进途中,包里的工具,尤其是那把三磅重的圆头锤子,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农场工人们和场主都在榕树的树阴下等他。前几年,人们为了保护管井,使之免受风吹日晒,在每座管井旁都种上了榕树。“我不喝茶,不用了。”他们端来一杯热茶,奈瓦布见状,摆摆手,连声推让。
奈瓦布走进那满是油污的房间,房内装有油泵和发电机。他手中拎着的锤子就像野人的斧头一样。大家围在那儿安静地看着他,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直到他喊着要给他透点光进来,人们这才散开。他神情严肃,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台出故障的机器。绕着它,左摸摸、右看看,拨弄来、摆弄去;然后停在它跟前,要了一杯茶放在旁边;最后,开始拆卸油泵。他用一把长柄“一”字螺丝刀撬开油泵的外保护壳,一颗螺丝蹦了出来,飞到地上的阴影里。然后,他拿起锤子,熟练地砸了下去,但没能砸开。见此情景,他沉思片刻,接着命令一个工人去找一块足够厚的皮革,并到附近的树上弄些黏稠的芒果汁。工人按他的要求照办了。那天,从早晨一直到下午,奈瓦布一会儿加热油管,一会儿让它冷却;不是把电线连接在一起,就是拿线绕过开关和保险丝—方法换了一种又一种。但是无论过程如何,经过他这么一番折腾,油泵终于恢复了正常工作。他又一次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才能。
对奈瓦布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对她宠爱有加。她有着无人能及的生育能力,不断地为他生孩子。每个孩子出生相隔的时间,就算不少于九个月的话,那也不会隔得太长。之前都是女孩,一个接着一个,最后才盼来一个儿子。这样,奈瓦布身边大大小小总共十二个女儿,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大的都已经有十一岁了;最后,一群女儿中冷不丁地冒出个儿子来。如果他是旁遮普的省长,这些女儿的嫁妆足以让他一贫如洗。而作为电工兼机械修理工,这偷电的本事为他省了大笔电费,似乎把所有女儿嫁出去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但是,凡是头脑清醒的人,都不愿借钱给他,为他每个女儿准备那几大件嫁妆—床、梳妆台、大衣箱、电风扇、锅碗瓢盆、新郎新娘各六套衣服,可能还有电视机等一大堆东西—不论多高的利息,谁也不愿意这么做。
这事儿要换了别人,他们或许早就束手无策、绝望至极了—但这绝不会发生在奈瓦布丁身上。女儿是激励他施展才华的动力。每天早晨,他都会站在镜子前,摆出一副将士出征的架势,得意洋洋地自我欣赏。奈瓦布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去寻找更多的挣钱途径,扩大资金来源—给K.K.哈鲁尼维护管井赚的那点工资连糊口都不够。于是,他自己开了一间磨坊,一台报废了的发电机在里面不停地运转—他自己想了个办法让它发电。他还在老板一块田地旁的池塘养起了鱼。他把回收来的坏收音机修好后又转手卖出去。即便是有人叫他修手表,他也从不拒绝。但是,他修得很糟糕,凡是经他修过的手表,没有一块能再走准。这给他招来了更多骂声,而不是掌声。
K.K.哈鲁尼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拉合尔,平时几乎不来农场。但只要这位老先生来了,奈瓦布就会日夜守在用人起居室门口“待命”—这扇门一直通向那片高大成墙的老榕树林,农场上的旧房子矗立其中。奈瓦布头发花白,鼻梁上那副奇怪的飞行员眼镜早已弯曲模糊了。他在农场上恪尽职守,维护机器,修理空调、热水器、冰箱和油泵,和大西洋飓风中即将沉没的轮船上的锅炉工一样,兢兢业业。他倾尽所能,保证了农场上几乎所有的机器设备运转正常,让哈鲁尼先生空调吹得凉快,热水澡洗得舒服,灯用得亮堂,饭吃得饱足—和他在拉合尔的日子一样舒坦无忧。
自然而然地,哈鲁尼先生逐渐认识了这个无处不在的用人—不仅陪他四处巡视农场,而且时时刻刻能看见,他不是在主卧室更换灯具的电线,就是在浴室倒腾热水器。终于,一天晚上用茶时分,奈瓦布见时机成熟,便问他能否说句话。那时,这位农场老板正坐在烧得噼啪响的紫檀木火炉前悠闲地锉指甲。他让奈瓦布有什么话就直说。
“先生,您也知道,您的土地广袤无边,从这儿一直延伸到印度河。这片土地上共有十七座管井,而维护这十七座管井的只有一个人—您的用人我。做您的用人,我头发都白了。”说到这里,他低头让哈鲁尼先生看他的白发。“但现在我已经不能胜任这些工作了。够了,先生,足够了。请您原谅我的老迈。我宁愿待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忍饥挨饿,都不要再在青天白日下做这低人一等的事情。请您解雇我吧!我求您了!”
老先生早已习惯了这类言辞,虽然之前那些并非都如此夸张。他继续锉着指甲,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
“怎么了,奈瓦布丁?”
“怎么了?先生,我吃您的喝您的都一辈子了,给您当用人能怎么了?但是先生,我现在已是老胳膊老腿,浑身上下被重机器砸得伤痕累累。就靠现在这辆自行车,恐怕我不能像当初有幸进入农场成为您用人那样,像一个刚结婚的小伙儿似的骑车往来于农场之间。求您了,先生,让我走吧!”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哈鲁尼知道问题的关键在这儿,于是便问他。他从不会特别关注某件事或某个人,除非这影响了他的安逸生活—和他自身利益息息相关。
“嗯—先生,如果给我一辆摩托车的话,我还能勉强应付得过来。至少可以撑到我带出几个年轻人接手。”
农场那年收成很好。哈鲁尼坐在火炉前,觉得自己像个阔佬。所以,尽管众农场主强烈反对,奈瓦布还是如愿地收获了一辆崭新的本田70摩托车。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要到了汽油补贴。
这辆摩托车提升了他的地位,增加了他说话的分量。因此,人们开始喊他“大叔”,并询问他对世界大事的看法,但他压根儿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如今他能走得更远,业务面也更广了。而最大的好处莫过于他每天都能与妻子一起过夜了。刚结婚的时候,她提出要求,不住奈瓦布在村里的用人宿舍,而要住她在费洛萨镇的娘家,当地唯一一所女子学校就在附近。这个小镇附近有条运河,一条公路始于运河渠首,穿过K.K.哈鲁尼农场的腹地,笔直地通向印度河。这条公路是在古时候一条交通要道的路基上修建而成的。那时,这片土地还属王权统治。约一百五十年前,一位王子骑马来到这偏远的地方参加婚礼或是葬礼,经过这条大道,觉得很热,于是下令在路边种紫檀树遮阴。没过几个小时,他就把下令种树这事儿忘在脑后了;而几十年过去了,他也被人们淡忘了。但这些树依然挺立着,有的高大粗壮,也有的已经枯死,耸立在路旁,没有树皮,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惨白一片。奈瓦布骑着新车,在这条路上飞驰。每每越过途中凸起的障碍,挂在把手上的包和系在支架上的彩带就会如退化的翅膀般不停地拍打着,随车身颠簸而飞舞。他骑车速度快得惊人,耳朵都快被风刮掉了;而每到一座待修的管井跟前,他总是咧着嘴,露出一脸的憨笑。
如果从空中俯瞰,奈瓦布整天就像一只蝴蝶,来来往往,四处飞舞:大早上在老板家毕恭毕敬地服侍他,之后穿梭于一座座管井之间。他的摩托车在未铺就水泥的田间小路上扬起一团尘土,直奔费洛萨镇,在紫檀林中疾驰穿行,如同出膛子弹般一处接着一处去。他时而在镇上溜达,跑去干点私事儿—要么到他表兄的菜地去把早熟的哈密瓜运出去,赚点外快;要么到拥有一半所有权的养鸡场数数鸡,虽然那些鸡还没孵出来;紧接着他又回到努尔布尔·哈鲁尼农场,然后又跑出去。他这些天的路线,如果叠加在一起,画成一张图,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但每天早晨,和旭日东升一样,他都会从同一个地方出现,每晚又回到原地。到家时,天色已晚,他也累得筋疲力尽。他把车熄了火,推过院子的木门槛,让引擎空转冷却,渐渐停下来。每晚回到家,奈瓦布都会把车立在支架上,等着女儿们扑出来把他围住。这个时候,他脸上总是呈现出一副不变的表情—有点孩子气、天真无邪的喜悦。这种表情有些不同寻常,与他平时神情凝重、布满皱纹、满脸胡茬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简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循着香味,用力吸了一口气,看是否能嗅出晚饭妻子准备了什么菜。他走进屋,看见她总是保持着和往日一样的姿势,为他沏茶,在炉边生火。
“晚上好,亲爱的,我的宝贝儿,”一天晚上,他走进厨房,温柔地对妻子说。厨房是一间阴暗的小茅棚,泥泞的墙上沾满了黑色的油烟。“锅里给我烧什么了?”他边说边把锅端到布满脚印的泥巴地上,炉子上换上了水壶。他打开锅盖,拿着木勺开始在锅里搅着,看锅里烧的是什么菜。
“拿出来!快把勺拿出来!”她说。她一把夺过勺子,蘸了点咖喱,伸手拿给他尝。
他乖乖地张开嘴,跟小男孩等妈妈喂药一样听话。虽然他妻子已是十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她依然身段柔美,体格强壮。在紧身上衣的映衬下,她后背脊椎的线条清晰可见。有些男性化的长方脸上仍然泛出红光,透出一种深赭红色。她的头发比以前少了,也渐渐花白了。不过,她还是和村里的年轻姑娘那样,扎着一根垂到腰间的长长的马尾辫。其实这种发型不太适合她,但在奈瓦布眼里,她还是他二十年前刚娶来的那个小姑娘。他站在门口,看着女儿们玩“跳房子”。妻子经过时,他顶出屁股挡住通道。这样,她要从他身上蹭过去才能挤出门。
奈瓦布最先吃好晚饭,女儿们紧随其后,妻子最后才吃完。他坐在院子里,打着饱嗝,抽着香烟,抬头看见天边挂着一弯新月。他突发奇想,月亮是什么做的呢?他记得,在广播里听过美国人说他们已经在月亮上漫步了。这引发了他无限的遐想,他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附近的村民陆陆续续也吃过了晚饭,村庄里牛粪燃烧后升起的烟雾笼罩着黑暗的屋顶,散发出一股像劣质烟草燃烧时的刺鼻气味。奈瓦布家里装着许多精巧的机械发明—三个房间都通了自来水;一根管子夜里能把冷气通到屋里;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他妻子用一块亲手绣了花的小桌布盖在上面当护罩。奈瓦布组装了一个传动装置,方便他们在房间里摆动屋顶的天线,调节电视信号。孩子们坐在里屋看电视,大声放着嘈杂的节目。他妻子走出来,坐在他脚边,有点拘谨。她坐在鬃床上晃着两条腿,床的编织绳都已凹了下去。
“我口袋里有样东西—你想知道是什么吗?”他看着她,笑着努努嘴。
“我知道你又在耍什么把戏,”她说,并伸手去扶正他鼻梁上的眼镜。“你的眼镜怎么总是歪的?我觉得你两只耳朵不一样高。”
“要是你找到的话,那东西就归你了。”
她朝里屋看了看,孩子们还沉浸在电视节目当中。她爬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口袋。“低点儿……低点儿……”他说。他的库尔塔衬衫(一种南亚宽松衬衫)里还穿着一件背心,已是汗涔涔的了。她在他背心口袋里摸到了一份报纸,里面包着一大块红糖原糖。
“还不止这些呢,”他说,“看,你在市场上买不到这玩意儿。我在戴什提家给他们修甘蔗榨汁机,他们给了我五公斤。明天我把它拿去卖了。先给我们做点儿抛饼吧!给大家都做一些,好吗,亲爱的?”
“我都把炉子熄了。”
“再去生一下火吧!要不,你在这儿—我去吧!”
“算了吧,你哪里会?还是我去吧!”说着,她站起身来。
小一点的孩子闻到平底锅里液体奶油的香味,都簇拥了上来,围着炉子,看着红糖在锅里一点一点地熔化。最后连大姑娘们都忍不住跑了进来,不过她们站在一边,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奈瓦布蹲在火炉旁,喘着粗气,伸手示意她们过来。“来吧,我的小公主们!别装了!我知道你们想吃。”
他们把晶莹的红糖浆浇在一块块油炸面包上,开始享用这顿美食。过了一阵子,奈瓦布朝他的摩托车走去,从两侧的挂篮里又拿出一大块糖,叫女儿们比赛,看谁吃得最多。
他的家庭“红糖宴”结束了。几周后的一个晚上,奈瓦布与努尔布尔·哈鲁尼农场上看守谷仓的师傅坐在一起。打谷场旁有一棵三十年前种下的榕树,树冠有四五十英尺,谷仓里每一位工人都会为它浇水,对它悉心照料。黄昏时分,老师傅总是坐在这棵树下。奈瓦布和其他年轻用人也会坐在他身边戏弄他,撩起他那暴脾气;有时候也相互开开玩笑。他们坐在一起,听老师傅讲述过去的故事。那时,这里只有一条泥泞的小路通向河边,人们把互偷对方的牛群当作娱乐消遣,有时为寻求更多刺激,他们还经常互相残杀。
春天已经来了,但这位看守师傅还是在锡盘里生了一堆火暖脚,这群用人也以它为中心围坐开来。同往常一样,这儿又停电了。一轮满月爬上天空,照亮了整个场院。月光反射在雪白的石灰墙上,阴暗的影子投射到堆放在四周的犁、播种机、耢和耙子等工具上。
“过来,老伙计,”奈瓦布对看守师傅说。“我要把你绑起来,锁在谷仓里,就和抢劫一样。然后我到油管那儿把摩托车加满油。”
“那里面的东西不是我的!”看守师傅喊道。“你快走吧!我好像听见你老婆在喊你了!”
“我知道了,陛下,您想一个人待着。”
奈瓦布纵身而起,与看守师傅握了手,朝他深鞠一躬,伸出双手轻拍他的膝盖,谦恭地向他告别,与他向封建的K.K.哈鲁尼先生行礼相同—奈瓦布总是和他开这个玩笑,而看守师傅却从来没能领会其中的含义。
“孩子,路上小心。”看守师傅说。他站了起来,拄着竹拐杖,拐杖顶端套着个钢帽儿。
奈瓦布跃上摩托车,动作娴熟地打开车灯,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出打谷场的大门,驶向农场中央通向公路的那条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车道。他觉得路上凉飕飕的,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家里一定暖和得像火炉一样。用着偷来的电,他家的双散热片电暖器昼夜不停地开着,全家人能够尽情享受这额外收获的温暖。即便现在已是春天,他们也如此挥霍。他拐上主干道,路上漆黑一片,于是加快了速度。前车灯微弱的灯光跟不上这么快的车速,出现了障碍物他都反应不过来,这种感觉就好像在一个移动的灯笼的照射下疾速前进一般。路边蹦跳着的夜鹰在黑暗中捕食飞蛾,都差点在他车轮下丧命。行驶到坑洼处,奈瓦布绷直胳膊,抓紧把手,双脚站在踏板上,享受着这种速度带给他的快感。在低洼的田地里,人们给甘蔗浇灌了大量的水,田地里升起了水汽,清冷的空气弥漫在他身边。他减慢车速,拐到运河边那条略窄一些的路上,听到湍急的水流冲过渠首的水闸。
突然有人从其中一个水闸旁走了出来,在下面招手,示意奈瓦布停车。
“兄弟,”隔着嘟嘟作响的引擎,那个人说,“捎我一程,带我到镇上去吧!我有急事,快来不及了。”
奇怪,大晚上的,什么事情这么急?奈瓦布心想。摩托车尾灯发出微红的光,照亮了他们身边的路面。他们地处偏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戴什提村庄还在一里开外的路边,在那之前一路上什么都没有。他看了看这个人的脸。
“你从哪里来?”这个人直勾勾地回望着奈瓦布。他面容枯槁,脸有些浮肿,但有一份硬汉的坚毅。
“格什莫尔。我等了一小时,只遇到你一个人路过这儿。请你带我一程吧!我已经走了一整天了。”
格什莫尔,奈瓦布想,河对岸的那个穷山村。每年,那里的人都会到努尔布尔·哈鲁尼农场和附近其他农场摘芒果,但几乎没有任何报酬,芒果收罢便让他们走人。收成结束时,农场主会请大家吃饭,非常简朴的一次聚餐,来聚餐的百来号人会合伙买一头水牛。奈瓦布去过几次,似乎他的加入是给他们面子。他与这些人坐在一起,吃着那带零星肉末的咸米饭。
他朝那人微微笑了笑,下巴指着身后的座位。“好吧!那你上来吧!”
路上满是车辙,两个人的重量加大了行车难度。待他坐稳,奈瓦布调整好平衡,他们上路了,在紫檀树下继续前进。
刚走出半英里,那个人朝奈瓦布大声喊道:“停车!”
“怎么了?”呼呼的风声让奈瓦布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那个人用一个东西狠狠地戳进他的肋骨。
“我有枪!我要杀了你!”
奈瓦布吓蒙了。他赶紧刹车,从车上跳下来,把车扔到一边。摩托车翻倒了,把劫匪摔在了地上。化油器被摔开了,引擎空转了一分钟,车轮也在飞速打转,直到引擎噼啪作响,最后才停下来,前车灯也熄灭了。
“你想干什么?”奈瓦布战战兢兢地问。
“如果你不后退,我就开枪了!”劫匪说着起身,单腿跪立,枪口指着奈瓦布。
四周突然变得黑暗模糊,他们站在摔倒的摩托车边,互相看不清对方。车漏着汽油,带着一股生味儿,渗进脚下的尘土。一旁的运河中,河水潺溪地流过芦苇丛,发出汩汩的声音。奈瓦布的视力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看见劫匪在吮吸着手掌上的一处伤口,而另一只手里拿着枪。
在劫匪起身要去扶车的时候,奈瓦布朝他走近了一步。
“跟你说过了,我要开枪!”
奈瓦布紧握双手,向他求饶:“求求你,我的女儿们还小。我有十三个孩子,不骗你,真的是十三个。我是打算帮你的,我把你带到费洛萨镇上,不会告诉任何人。请你不要把我的车骑走,我全家都靠它过活啊!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穷人。”
“闭嘴!”
没加思考,他眼里闪现出一道狡黠的光亮。奈瓦布朝枪扑上去,但扑空了。两人一时扭打作一团,直至劫匪从中挣脱,后退了几步,开了枪。奈瓦布摔倒在地,双手捂住下身。他很是震惊,似乎那人无缘无故地扇了他一巴掌。
劫匪拖起摩托车,跨过驾驶座,上下踩动踏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操纵杆上,试图发动。引擎只是原地打转,就是打不着火,最后车都溢油了。他把油门拧到最大,却越弄越糟。枪声惊动了戴什提村庄上的狗,它们叫了起来,微风中传来阵阵叫声。
奈瓦布躺在地上,起初以为劫匪把他杀死了。月光把天空映得惨白,透过摇曳的紫檀树枝望去,好像一碗晃动的水。他摔倒时,一条腿弓在身子下面,现在他伸直了那条腿。他摸了摸伤口,手上黏糊糊的。“哦,天哪!我的妈呀!哦,天哪!”他低声呻吟着,音调时高时低。他看看劫匪,劫匪背对着他,还在拼命踢着支架,距他不到六英尺远,此时攻击他最好不过。奈瓦布绝不会让他把车抢走的,因为那不仅仅是一辆摩托车,那是他的宝贝,是他的自由。
他又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可是那条伤腿使不上力气,他又跌倒了,前额撞在摩托车的后保险杠上。劫匪在车上坐稳,把枪放得远远的。他又发动了五次—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奈瓦布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也看见枪口不断有火光冒出。劫匪从来没用过武器,或许他只是在枪贩子那儿买这黑枪时试着开过一枪。他不敢对着奈瓦布的头部或者上半身,只是朝着下身和大腿开枪。最后两颗子弹都射偏了,路上的土被打得迸出来。劫匪推着车向前走了二十英尺,嘴里嘟哝着,想再发动一次。戴什提村头亮起了一束电筒光,有人朝这边快速小跑过来。劫匪见状把车扔在地上,跑进了田埂边的芦苇丛中。
奈瓦布还躺在路中间,不愿意动弹。刚被子弹击中时,他并没觉得太疼,可现在疼痛加剧了。他感觉到裤子里的血热乎乎的。
路上似乎很平静。远处,狗还在叫个不停,四周一片蝉鸣,整齐而和谐地交织在一起。运河对岸的芒果园里,乌鸦哇哇直叫。他想,它们怎么总是晚上叫呢?可能是树上有蛇,就在它们的窝里吧!印度河正值春汛,河里的鱼新鲜上市。他一直想着要买几条回去晚上吃,可能就是第二天晚上吃吧。疼痛越来越剧烈,而他脑子里想着的却是煎鱼的香味。
两个村民跑了过来,一老一少,都光着膀子。年长的那个顶着个啤酒肚,手中握着一杆老式单管猎枪,枪托上毛糙地捆着钢丝。
“天哪,他们杀死了他。这是谁?”
年轻—点的村民跪在这具“尸体”旁。“是电工奈瓦布,努尔布尔·哈鲁尼农场上的。”
“我没死。”奈瓦布不停地说,头也没抬。他认识这两个人,他们是一对父子。他曾经为这个儿子的婚礼装灯布光。“那家伙就在那儿,芦苇丛里。”
这位父亲上前一步,瞄准芦苇丛正中,开了一枪,再上膛,又开了一枪。但是绿油油的草丛中没有任何动静。芦苇茎齐头高,顶端的种子一簇一簇的,像羽毛一样。
“他逃走了。”年轻人说。他坐在奈瓦布身边,抓住他的胳膊。
父亲肩上扛着枪,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有东西动了一下,他便开枪了。劫匪栽倒在地,滚了出来,大呼“哎呀妈呀!救救我唰!”他跪立起来,双手叉在腰间。这位父亲走到他跟前,用枪托打了一下他的后背,狠狠地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到路上。他掀起劫匪血迹斑斑的衬衫,看到他腹部被铅弹击中了六七枪。在电筒光的照射下,他身上的枪眼不断地涌出暗红的血液。劫匪有气无力,口里不住地吐着白沫。
儿子起身去开摩托车。他挂上挡,把车推上路,引擎终于发动了。他骑车飞奔出去,喊着说去找辆车来把他们运走。而奈瓦布听到他在忙乱中不踩离合换挡,便紧锁眉头,心疼得不得了。
“大叔,来支烟吗?”老村民对奈瓦布说,并把烟盒递给他。
奈瓦布狠命地摇头。“妈的!你看看我这个样子!”
寂静中,奈瓦布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但就是记不起来,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后来,他想起来了。
“去找他的枪,博莱!你可以把它交给警察。”
“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他说。但过了一分钟,他扔掉手中的烟,站了起来。
老村民还在芦苇丛里找枪的时候,一辆小货车亮着车灯出现在了渠首,沿着道路颠了过来。货车司机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是站在一旁,而这对父子把奈瓦布和劫车匪徒抬到了车后的翻斗里。他们把车开到费洛萨镇,来到那儿的一家私人诊所。诊所仅由一位药剂师开办。但因为他妙手回春,总有许多人来找他看病,他能用仅有的几种药治愈所有的常见病。
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混杂着鲜血的味道,浓稠而略带甜味。屋里摆着四张床,一盏荧光灯发出昏黄微弱的灯光。这对父子把奈瓦布抬进屋的时候,他十分警惕,极其紧张。他看到几张乱糟糟的床单上布满了铁锈般的血迹。药剂师住在诊所楼上,裹了块缠腰布,套了件背心就下楼来了。他看上去镇定自若,但事实上他并不愿意让这些琐事打搅了他的平静。
“把他们抬到那两张床上吧!”
“艾萨拉马莱古姆(问候语,即“真主保佑你”),萨伊布医生。”奈瓦布向他打招呼,感觉好像在与很遥远的地方的人讲话。药剂师看上去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重要人物,奈瓦布对他说话时规规矩矩的。
“出什么事了,奈瓦布?”
“他想抢走我的摩托车,不过我没让他得逞。”
药剂师脱去奈瓦布的宽松长裤,拿了块纱布洗去他伤口上的血,接着粗手粗脚地在伤口周围戳了几下。这时,奈瓦布紧紧抓住床沿,竭力忍住不出声。“你还有救,”他说,“你福大命大,子弹都打在下半身了。”
“有没有伤到?……”
药剂师用纱布轻轻擦拭着伤口。“没有没有,谢天谢地!”
劫匪准是被击中了肺部,他不停地喘着,并吐出鲜血。
“你们用不着费神送他去警察局了,”药剂师说,“他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求您了……’劫匪哀求道,挣扎着想要起来。“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我也是人呐!”
药剂师走进隔壁的办公室,在便条纸上写下药名,让村民的儿子去邻街的配药师那儿取药。
“把他叫醒,告诉他是买给电工奈瓦布丁的。跟他说我会付钱给他。”
奈瓦布头一回仔细打量了劫匪一番。他枕头上全是血,不停地大口喘气,似乎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呼吸。他瘦长的脖子歪倒在肩上,似乎是脱臼了。他比奈瓦布想象的要老一些,不是个小伙子。他皮肤黝黑,两眼凹陷。每次抽搐着张口吸气时,都会露出那口满是黑黄烟渍的龅牙。
“我对不起你……”劫匪虚弱地说。“我知道。但是正如我不了解你的生活,你也不了解我的处境。我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或许你生活穷苦,但我比你穷得多。我年迈的母亲双目失明,还住在木尔坦城外的贫民窟。让他们救救我吧!你与他们说,他们会这么做的。”他泪流满面,黝黑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见鬼去吧!”奈瓦布转过身说。“你这种人就会忏悔,最擅长搞这一套!我的孩子都要到街上去讨饭了!”
劫匪躺在床上,费力地喘着气,手指在身边上下挪移。药剂师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刚刚说我要死了。请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从小在别人的拳打脚踢中长大,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我自己一无所有,没有土地,没有房子,没有老婆,没有钱—从来没有,什么都没有。多少年来,我都是在木尔坦火车站的站台上过夜。我的老母亲会为你祈祷的。请你也开开恩,原谅我。别让我在罪恶中死去!”他挣扎地喘着粗气,咳得更厉害了,并开始不停地打嗝。
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了,奈瓦布闻着感觉很舒服。地面看上去好像在发光,他身边的世界变开阔了。
“不可能。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在生活的道路上,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而你却是错误的。看看现在的你,嘴角全是血。难道你不觉得这是报应吗?你要是抢走我的车,卖了钱,去买六副该死的扑克牌,再来几瓶家酿啤酒,那我的老婆孩子就要整日以泪洗面。如果现在不是躺在这儿,你早就到河边哪个赌场里鬼混去了吧!”
劫匪说“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声音一次比一次弱。他盯着天花板,“不是这样的。”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几分钟后,一阵抽搐,他断了气。那时候,药剂师才回到屋里,为奈瓦布清洗伤口。对劫匪,他什么也没做,没去救他。
然而,见此情景,奈瓦布心头突然猛地一震。劫匪的话和他的死,就像一只鸟围着一个发亮的东西,跳来跳去,想要啄它一样,使他不得安宁。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他想到了摩托车,终于保住了!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劫匪开了六枪,六次搏斗,六次机会,却没有一次能杀死他—真不愧是电工奈瓦布丁。
戴尼亚尔·穆伊努丁(1963—),出生于美国洛杉矶,在巴基斯坦拉合尔长大,十三岁时父母离异后到,随母亲到了美国。曾先后就读于达特茅斯学院和耶鲁法学院,在纽约做过三年企业律师。2004年获亚利桑那大学艺术硕士学位。在《纽约客》《大西洋月刊》《西洋景》等杂志发表小说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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