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要像仙女一样活下去。
——海男
一
她哭了,繁小桃松开了双手,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别把那件事告诉给任何人好吗?如果你告诉给任何一个人,我就死定了,我就死在你面前了。”繁小桃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地虚弱过,繁小桃开始哭了,像苏修一样低泣起来。一个年仅十六岁,另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女人,她们之间的哭泣声融为一起,但并非同一种内容,哭泣的也不是同一种元素。苏修之所以哭泣,只是为了抵抗繁小桃的声音,她为了一种害怕而哭泣,为了一种刺激她耳膜的声音哭泣;而繁小桃的哭泣则是为了她的越来越虚弱不堪的那颗心,为一种无法从生命中消除的恶梦而哭泣。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终止哭泣的,这时候,繁小桃变得柔和多了,她对苏修说:“我知道你,相信你不会将那件事说出去,不会的,但我仍然想听见你亲口告诉我你能保证吗?你能当着我的面保证不说出去吗?”她面对着繁小桃,她的心她的身体仿佛又开始混乱起来,随同去年春天铁轨两侧的荒野和草棵在摇曳,她不得不回到已经被她所逃逸的地方,她不得不被迫似地回到那个令她昏庸的颤栗之地,因为繁小桃就在眼前,这个女人一定要拉她回到过去。不错,这个女子一定要拉她回去,繁小桃站了起来,拉着她衣袖,要她回到铁轨伸出的地方去,其实,往前走就是她们所经历的铁轨,就是飘曳着两幅图像的世界:第一幅图像中的苏修因为偶然而不得不看见那个被追赶的女子,不得不看见那个男子伸出手抓住了那个女子的肩膀;不得不用耳朵听到了那个女子尖叫,不得不逃逸在荒凉之草棵中,缩起了她的身体,缩起了她的头颈;不得不昏厥后又再次醒来,不得不从草棵中站起来,然后,不得不前去面对这个女子;不得不拔腿奔跑,也叫逃逸,这就是第一幅图像中的那个年仅十五岁女孩的遭遇。在另外一幅图像中,出现的是那个叫繁小桃的女孩,她无意中走上了铁轨,天知道她为什么上了铁轨,生命中的偶然带来了生命中的永劫,她就是被劫难包围的一个女子,她绝望地被追赶着,绝望地被男人的手抓住;绝望地尖叫了一声,然后绝望地被男人压住,被一个男人压在草棵下,直到后来她才绝望地找到了一个词:强奸。而此刻繁小桃把苏修重又带回到了那个地方,她一生中不可磨灭之地,也是她苦役之地,更是她的身体被蹂躏之所。所以,她拉着目击者苏修重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二
繁小桃一直不肯松开苏修的手,也许她害怕她再次逃逸出去;也许她害怕自己单独去面对那个世界。她紧紧地拽住目击证人的手,重又回到那片荒凉的草棵中,尽管已经到春天了,然而,草棵依然枯萎着,也许,只有雨季降临时,它们才可能变绿。繁小桃不知道为什么对她身体受难的地方铭记得那样深刻,漫长的铁轨线上,她就那样深刻地铭记了那个地方,难道仅仅因为她会带着她的目击证人再次回来吗?她的长发被风吹拂着,她的脸充满了纤细的骨感,只有青春会体现出骨感,然而,她的手那么地纤细,仿佛豆芽,仿佛刚长出的一切万物之胚芽,苏修似乎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因为刚才的一场哭泣,她的一切力量已经撤离,她现在则是依顺于这个女子,不反抗,也不再哭泣。
繁小桃已经赤裸裸地面对这个现场,她剥开了一切伪装,因为面对苏修,她已经失去了一切伪装,她依然不松手,只是挑衅地看着苏修说:“我被他压在草棵之下时,你为什么不尖叫出声,你为什么不喊叫;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只有你可能救我,而且你只要喊叫出声就可以救我的,你为什么不喊叫……”这个意外的质问,这在之前从未被繁小桃所发现的质问在这一刻终于仇恨地前来面对年仅十六岁的苏修。
她不吭声,她不知道繁小桃为何这样说话,而且,这种质问声越来越残酷:“苏修,如果你当时一喊叫,那个男人就会松手,我就不会被他强奸;你知道吗?你明明可以救我的,你为何不救我,为什么,你如果一喊叫,那是很简单之事,那么,我的身体就不会如此地脏,你知道我身体中有多脏吗?有多脏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有多害怕吗?”繁小桃开始用这些语言摇晃着苏修的身体时,很显然,一种从未被繁小桃发现的恨开始产生了。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弄清楚苏修当时为什么不喊叫?
苏修又一次哭了起来,她为害怕而哭泣,她不得不回到去年春天的那个季节,回到她颤栗的那个特定的环境中去,她在问自己,自己当时,明明是感觉到,并且已经看见了草棵以外,那个男人压住了繁小桃的身体,她为什么不喊叫呢?而且,她抑制住了喊叫的本能,这一切也许是因为害怕造成的。害怕是什么呢?在繁小桃的追问中,她不得不再一次被迫地回到自己害怕的时间中,因为害怕,想缩在草棵中,想瞎了眼,想钻进地壳中去;因为害怕想折断自己叫喊后的舌头,想如此湮灭自己的形体。所以,因为害怕她没有喊叫,失去了喊叫,繁小桃身体上的男人就死死地压在她身体上,所以繁小桃寻找到了那个叫“强奸”的词汇。
三
现在,繁小桃不仅仅把苏修推到了目击证人的现场,同时也把苏修推到了那个最为残酷的事实面前:因为害怕她失去喊叫,同时也失去了拯救繁小桃的机会。所以,当着繁小桃的面,她得保证在今后所有的时间里,不出卖繁小桃被强奸的这个秘密。在下面的时间里,繁小桃不再抱怨了,她似乎已经正视到了现实,所以,她要苏修保证,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在以后以后的所有时间里,要竭尽全力地遗忘掉繁小桃被强奸之事,在繁芜的一切现实中,最好让那件记忆在苏修的记忆中彻底灭寂。繁小桃最想听到的是苏修的保证,而且这保证必须附加条件,如果苏修出卖了这个秘密,那么就让苏修的舌头断裂,犹如剪刀切割了舌头,犹如雷霆劈断了舌头。苏修当着她的面,既说出了剪刀,也说出了雷霆,于是,繁小桃的眼神荡开了一种阴霾,那是自去年春天以来覆盖在她胸口的一种沉疴,那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所咬痛的一道鲜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她们上了不远处的三轮车,繁小桃累了,一声不吭地坐在上面,她似乎已经实施了她所有的魔法,从而得到了结果。她说她回旅馆取东西以后,就会到火车站去,她要尽快地离开这座小县城,繁小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苏修并不知道,她好像是外地人,起初在县城开发廊,那是一座发廊,区别了传统意义上的理发店,发廊里坐着的都是女孩,她们穿着当时最摩登的衣服,所以,如果你要鉴别县城最摩登的衣服,一定就在发廊里面。此刻,她们已经下了车轮车,繁小桃从随身背的包里取出一只钱包,那也是苏修在当时第一次看见人世间的钱包,在之前似乎都没有人使用钱包,钱,那些皱巴巴的,脏兮兮的钱就在身上随便一只口袋里,而且钱并不多,就那么几小张,似乎也用不了钱包。
繁小桃离开了好一阵子,苏修仍旧在凝视这个女子的背影,她的脖颈酸痛,她的身体似乎都不舒服,然而,她目送着那个影子,事情真的如此了结了吗?苏修感到了一阵阵松驰,她突然明白了,繁小桃来只是为了与她了结那件事。她闭上了双眼,那件事就在草棵中摇曳,而且突然之间重又开始摇曳。小哥哥就在这一刹那间来到了她身边,小哥哥拍了拍她肩膀问她到底与繁小桃发生什么事了,小哥哥说他一直在她们后面紧跟着她们,他弄不明白苏修为什么跟繁小桃在一起,小哥哥说:“是不是她欺侮你了?”她摇摇头,很多事情她都用摇头来代替,只为了代替语言。她已经感觉到了许多事是无法用嘴复述的,因为嘴一张开就意味着解释,然而,小哥哥仍然在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这里寻找到关于繁小桃的一些事情,小哥哥把她拉到电影院外的一角隅,因为电影突然散场了,一群一群喜欢在白天看电影的年轻人吹着口哨拥出了电影院的台阶,像潮水汪洋涌下来。她则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目视着小哥哥的眼睛,她又开始惊慌了,那种被她解脱了的东西重又回来了,因为小哥哥来了,小哥哥来了。她沉默着,她害怕说话,她害怕小哥哥非要让她说话,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说话似乎像陷阱,像一种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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