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白

一

五月的天气把女人们加工得越来越好看了。

大街上涌现出了那么多的美女，真的是百花争妍令人目不暇接啊。要是在平日，一上街我就会专拣姹紫嫣红的MM们死看，要不就去看告示牌和电线杆上有关招工、寻侣、办证、贷款、租房、算命、治疗性病、出售枪支与迷药等等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可我今天有事，顾不上看了，满脑子只想着尽快见到那个叫李宏伟的官儿。把那桩生意谈妥了我才好向房东交房租。我按他在电话里提出的见面要求，蹬着单车迅速地穿过了酒店、歌厅、发廊、洗脚城林立的“腐败街”，又折上了由几个豪华住宅小区连成一片的“贪官路”，再一路往西郊方向冲去。

这一带属于我们康庄市的新区，道路两侧那些去年才种下去的树苗还没形成树阴。初夏骄阳的烈焰便毫无遮拦地泼下来，与从柏油路面上浮上来的热浪一起欺负人。蹬了一会儿单车，我便热得衣裤都紧贴在皮肤上，额上的汗滴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我像一只悲伤的破木桶，处处开裂渗漏，里面盛着的汗水都快要流干了。要是考不上公务员，此生我便永远只配过这种天天忙出一身臭汗的日子。这种对人不怀好意的日子我他妈早就过够了，我诅咒这样的日子。

我急需用钱，说实话我现在连基本的生活都面临着大问题了。好在那个要求见面的李宏伟听口气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仿佛我是他的梦中情人似的。听说这个李宏伟在我们康庄市下属的迎丰县当常务副县长。都混到这个级别的人了，应该不好意思再像婆娘那样斤斤计较了吧？看样子一会儿见了面后，把那笔生意谈成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种想法支撑着我使劲地蹬单车，不到一个小时便赶到了东郊雷公山脚下的白云度假村。

顺山坡蜿蜒而下的公路两侧，一边是绿得很感人的玉女湖，另一边是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扁柏苗林，附近又没什么工厂来污染环境，风景很不错。这里原来名叫“小桃花源”。以前，城里的百姓一到周末就吆五喝六地来到这里，野炊、打牌、游泳、钓鱼、搂抱、亲吻，把这个景点爱得死去活来。后来这里被一个姓侯的富婆买下，筑起围墙来修了度假村。这白云度假村便成了我们康庄市广大群众十分向往也仅仅只配向往向往的地方。度假村天天在电视上做广告，说“提供一流的高尚娱乐”。我虽然学的是中文，却一直不能正确领会“高尚娱乐”的含义。以前在师专读书时，我跟几个同学曾专门讨论过什么是“高尚娱乐”的问题。我们坐在教学楼前的那片小树林里，一边伸长脖子望着袅娜地走过的女生，一边畅想着、畅谈着。通过讨论，大家统一了思想提高了觉悟，认识到没有胀鼓鼓的腰包做后盾，什么样的娱乐都只能算是穷寻开心。像谈恋爱啦、带女朋友去外面租房啦、上网啦、斗地主啦、看大片啦或者上街去白看美女啦之类，都只能算是卑鄙无耻的娱乐，根本不可能达到高尚境界的。大家树雄心立壮志，纷纷表示毕业后一定要当大官捞大钱，痛痛快快地去白云度假村高尚地娱乐他娘几次，“也让别人来眼馋咱一回”。

大概是没见过有谁是骑单车来白云度假村的吧，门卫把我拦下来，上上下下地看着我汗湿的衣裤，盘问了我很多问题，又让我在一个本子上登记后才放我进了大门。这一连串狗眼看人低的折腾搞得我心绪很不爽，恨恨地想起有关这里的那些传闻来。那些传闻因为与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着一大截距离，就更加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听：

据说市里有几个很大的官儿非常关心度假村那个患有习惯性离婚症的女老板，动不动就光临这儿来到床上去把她给安慰了；据说我市的小姐中比较拔尖的基本上都跑到这儿开展业务了，不合格的才留在市区里的歌厅、发廊、桑拿城之类娱乐休闲场所里装嫩发嗲，胡乱挣几文小钱使使；据说去年那桩七十九公斤的特大海洛因交易案就是在这里给破获的。毒贩引爆了捆在腰上的雷管，把自己炸死毬了不说，还把一位正准备结婚的小警察也给炸死了，真是缺了天大地大的德；据说警察是不能随便到这儿来的，即便是上头借给他们几个胆子叫他们来突击搜查，也总是会有人事先给女老板丢个信儿的，因此来这里度假的客人都胆大包天，开了房间后便可心无旁骛地干他们想干的任何事情；据说好些被双规的领导都曾经是这里的常客，经常带着粉子来这儿高尚地娱乐；据说……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再“据说”下去就闯祸了。

说句公道话，我也不太敢相信这些“据说”的故事。我们市里弄文学的人不少，有些人还靠编故事写字儿混得挺人模狗样的，个别人甚至年纪轻轻就走上了领导岗位，香喷喷地吹个导弹头，气昂昂地拴条花领带，神气得像条名贵的宠物狗，还三天两头就来这里接见个把颇有姿色的女人，亲切握手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一时间，我市写字的人都红了眼，纷纷挖空心思编起了故事来。写字的人一多，事就不够他们写了，就有人老想着编点什么离奇事出来震震别人，瞎遍故事蔚然成风也就顺理成章了。你想想嘛，有成功榜样的刺激，那群贱人还有啥不敢的？

大致上，瞎编并传播这类离奇故事的人都有着这样一种心理：无论是放眼全球还是环顾身边，但见当今这世上，是人不是人的都早已过上了花天酒地醉死梦生的幸福生活，惟独自己却只能艰苦朴素地熬着，穷得两个蛋都快从裤管里掉下来了，能服气么？不编编骇人听闻的流言来坏坏别人的名声，能寻求到自己的心理平衡么？咱们这个时代是太平盛世，白云度假村的情形要真是像那活弄文学的贱货说的那样乌烟瘴气，那我们康庄市岂不成了他妈港台片里的黑社会了？

不过话也别说得太绝对了，难说这地儿还真有那么点儿邪门呢。一进了度假村，我就确确实实见到了几个可疑的女人。我虽不才，又没见过啥世面，但宾馆服务员跟“小姐”我还是分得清的：服务员靠伺候人讨生活，属于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的孩子，她们就连背影都散发出一种让人心酸的本分、规矩和谦卑；可眼前这几个女人就大不同了：有的叼着香烟，有的穿得就像是什么都没穿似的。这些女人外形还可以，身段、脸蛋都有一定的看头，一看就是专供高尚娱乐用的。有一个女人跟一个身穿工商局制服的男人从闲云院里出来时，那男人的手就一直没从她的短裙里抽出来。我小时候在乡下，曾多次见过公狗跟母狗在光天化日之下干那种事情。它们也像眼前这对狗男女一样，就算是被人用锄头、扁担追着打也不一定打得散的。眼前这对狗男女肆无忌惮的动作让我禁不住想象出一些更加下流的场景。这种想象既让我快活，又让我很瞧不起自己。我心里就不停地日着他们的祖宗八代。他们同我擦肩而过时随便瞥了我一眼，脸上不红不绿的，该干什么照样以忘我的热情接着干下去，甚至还很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倒反是我自己竟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当场被人光溜溜地捉住了似地感到羞愧难当，脸上一阵接一阵地烧烫。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有关这里的种种传闻来，就想：我总不能闭着眼睛把眼前这一切都解释为自己误闯进了某部电视剧的拍摄现场吧？

我一边上楼一边想着：等着吧，等老子也熬出头考上了公务员，等老子也具备了腐化的资格和条件后，一定也要从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上这儿来高尚高尚！

一路上遐想着、憧憬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飞云院413号房间的门口。门没关，几个中年男女正在里面专心致志地搓着麻将。我一眼就看到麻将桌上每个人面前都随意地摆放着一些纸牌以及五十元、一百元的票子，也就是说他们毫不掩饰自己正在赌博的事实。我又抬头看了看门框上的金属铭牌，确实是413号啊。

尽管门开着，我还是装出样子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以图引起屋里人的注意。我问：

“请问李同志住没住在这里？”

麻将桌前一个块头儿很大的、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抬起了头来，向我招了招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