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俊雅,女,十岁,上四年级, 成绩不好也不坏,从没拿过奖状。我的同桌叫黄小鱼,比我还不如。这次考数学,他就想偷看我的。我赶紧捂住。他就在课桌底下踩我的脚。我当然要反击。我俩踩来踩去的,白鞋子很快成了花鞋子。结果害得谁也没考好。试卷发下来,我才61分。黄小鱼才35分。我气哭了,黄小鱼却嘻嘻笑,两只眼睛细眯着,跟指甲印似的,却也看得到眼珠子乱转。
晚上,我妈一看试卷,就骂起来:“木疙瘩呀,你咋就不开窍呢?”然后不住念叨:“我像你这么大时,可比你强得多,每次第一名。”我一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爸爸却“扑嗤”一笑:“拉倒吧,这么好,咋会考不上大学?”
我妈立即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我解释,她沉默是因为不屑置辩。
我妈说话有水平,我也跟着受影响,是班里的成语大王。我一听就明白啦,我妈的意思是,她懒得废话。遇上我爸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是吧?用她的话说,我爸之所以顺利考入大学,完全是因为他头脑简单,啥事不想。可也真是的,我爸这人,每天夹个包出门,走三步路恨不得跟两个人握手,开口不是yes就是ok的,处处显着能耐,回家却没头没脑的,整个一榆木疙瘩。
在我有生以来,他印在我眼里的就是这么个形象,不是捧着块西瓜看电视,就是看着电视捧块西瓜。偶尔看看书,不是故事会,就是脑筋急转弯。随便一个搞笑的,就能把我的会计师老爸乐得前俯后仰。这会儿,他在客厅张着嘴看电视,正看到红太狼打了灰太狼一平底锅,于是我爸就惊天动地地傻笑起来。我心情不好,把眼泪一抹,探出头吼道:“至于吗?”我爸立即把嘴闭上了,喉咙里却还呵呵着,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我妈也跟着笑起来,却把电视关了,随即把脸一拉,眼一闭,轻轻吐出两个字:“痛苦!”
我妈常说她痛苦。我妈虽是个家庭妇女,却想法多多,自以为与众不同,说起话来总是有板有眼。上个月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说过之后,请家长发言。其他家长都低着个头,就我妈敢上台,滔滔不绝半个小时以上,把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然后鼓掌说好。
在这鼓掌的家长里头,有一个是黄小鱼的妈妈刘小文。她跟我妈关系不错,我叫她刘阿姨。刘阿姨虽然三十多岁了,却长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很惊讶地看人。她的五官很精致,皮肤也白,身材也好,总之非常漂亮,打扮得也很时髦。不像我妈,在家总蓬着个头,出门才稍微整理一下,套着件旧T恤,踏着双拖鞋,还大摇大摆。广州人穿衣随便呀。但是这刘阿姨却有她的讲究。大夏天的,她脖子上挽条老长的红纱巾,几乎坠到脚后跟。红纱巾一飘一荡的,像是要上台表演。如果是别人这么干,肯定会显得滑稽,跟个疯子似的。但刘阿姨怎么看着都顺眼。我妈说这就是天生丽质,刘小文简直是家长们的形象代表。
但刘阿姨初中毕业,水平不咋的,与我妈聊天时,除了说是呀是呀之外,几乎插不上嘴。倒不是我妈不给她机会,而是刘阿姨这人吧,实在口才不行。也不光是口才不行,而是因为她老实,也不光是老实,主要是因为她不够自信,反应就有些慢了。这么个美女为啥不自信呢,主要是因为家境不好。我妈常说,这年头别看某些人外表光鲜,骨头里却穷得叮当响。黄小鱼的妈就是这号人,穿得漂漂亮亮,举止上斯文得体,走在大街上像个有钱人家的太太,或者是个明星艺术家。但她一回家就只是个厨师的老婆,而且还经常挨打。她自己在我们小区的幼儿园当过保育员,因此与各位家长很熟,人缘也还不错。无论见了谁,她总笑微微的,一双桃花眼水汪汪,荡出来的好像都是快乐。不过那快乐是躲闪的云朵,随便受点刺激就泪如雨下,说起话来也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我妈常为此叹息,女人光漂亮是没用的,一定得有脑子,有文化,有素质,要自信,自立,不然就会红颜薄命。刘小文啊刘小文,这辈子就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刘阿姨却万没料到,我妈会如此评价她。她常在我面前,对我妈赞不绝口,说你妈的素质真好。把我几乎要笑死。
如今,我妈算是自由撰稿人,却只偶尔写点稿子,那点稿费连买油盐酱醋都不够的。
想法多有什么用?白赚个难受。我爸啥事不想,就把大学读了,把家养了,整天还乐呵呵的。他们结婚十年,我爸的外表没啥变化,我妈却熬成个黄脸婆。算了,我还是努力学习吧。省得我妈又念叨,没上大学,是她一辈子的遗憾。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千万不要重复她的命运哪。
我妈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说个没完,让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我就大吼一声:“关你屁事!”我妈一愣,脸都气歪了。我爸对着电脑又爆笑起来,嘎嘎的像只鸭子。他爆笑的原因是,芙蓉姐姐要天价拍卖她穿过的衣裳。我凑过去一看,那衣裳就是些地摊货。于是我也跟着笑起来,趴在他背上问:“你买不买?”我爸说他不买。我妈在旁边站了好一会,把头摇摇,灰溜溜地走开了,嘴里又吐出两个字:痛苦!
就在这时,我家的电话响起来。我与我爸正笑成一团,都懒得理。我妈顾不得她的痛苦,拿起电话“喂”一声,接着说:“别哭呀,你别哭!” 但电话那头不顾我妈的死活,仍然大声嚎啕着。我妈随即做出一个绝望的表情,张着嘴,皱着眉,拿手捂着头,几乎要蹲下去。这事非同小可。我与爸爸迅速对视一眼,不笑了。
我妈把电话一挂,我们异口同声地问:“怎么啦?”我妈清了清嗓子,艰难地说:“刘小文病了,口腔癌!”我爸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刘阿姨前几天确是好好的,还到我家教我妈包粽子来着。她生得一双巧手,眨眼工夫就裹出一只三角粽来。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妈试了好多次,就是包不牢,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剩下的活就让刘阿姨包圆了。粽子蒸好了,香喷喷的,我与黄小鱼闻着就要流口水。一尝,果然美味。但是刘阿姨自己却不吃,说她口腔上火,长了个小疙瘩呢。我妈劝她煲点凉茶试试,并送了一些干菊花给她。刘阿姨走时还笑眯眯的,站在楼梯口朝我们招手,再下去时差点崴着脚。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说:“老啦,老啦。”我妈说:“美女是长生不老的。”她赶紧谦虚:“美什么美?活得窝囊不如一个死!”
她这样拿生死开着玩笑。怎料得到她口腔里那个小疙瘩竟然是个肿瘤?这么熟悉的一个人遭遇这样的事情,连我妈都很受打击,不住说:“命运无常啊!命运无常!”见我磨磨蹭蹭,她厉喝一声:“还不快睡!小心挨揍!”我妈说揍,不是唬人的。我赶紧收拾好书包,准备睡觉。
刚刚躺下,我突然记起学校要组织去军训的事情。于是一下坐起,叫:“妈,妈。”我妈正背着手来回乱窜,明显情绪波动。她没好气地问:“啥事?”
我说下星期要军训。我妈冷笑一声,开始了她无情的嘲笑:“哟,你这么个娇小姐,刷牙都想省掉,懒得骨头生锈了,还军训个啥?别给班级抹黑!”但听说要缴费300元时,她倒开明了,说凡是要交钱的事情肯定批准。我妈小时候家里穷,老拖欠学费。所以现在特别享受交得起钱的感觉。
我又找她要零花钱,说好了每天要给我五元的,这几天老拖着不给,什么意思嘛。妈装模作样地翻翻钱包,把手一摊:“没零钱。”我不信。我妈就骂骂咧咧:“不懂事的东西,家里要零食有零食,要水果有水果。吃饱喝足就行了,每天逼着我要钱,你烦不烦哪。”我嘀咕道:“小气鬼!人家黄小鱼,每天都有零花钱。校门口的麻辣烫,他天天去买。”我妈炸雷一样叫起来:“看他明天还能买不能?他妈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这话有道理。黄小鱼可得遭罪了。他妈看不起病。就算看得起,也不一定治得好。他妈要是死了,他爸肯定得替他找个后妈。黄小鱼又不听话,除了他的亲妈,谁还会宠着他呀?我越想越难受,就不出声了。人家生活不容易,我应该为自己的贪吃惭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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