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人生,更像我们每个人都因为追求美好人生而结婚,谁也没想到今后还要离婚。白蛇是要做那个炊烟升起时在家里面坐着的那个良家妇女,一下子变成主流女性了,但白蛇没想到她遇到的许仙会因为她是蛇而产生恐惧,又粘稠又挂碍,又无情又有情,颠倒梦想又多疑,都是人身上的问题。所以,后来的变化一路赶不上计划。白蛇算是一个聪明的糊涂人,小青是个糊涂的聪明人。白蛇是良家女性的悲哀。”
“看了这么多年的戏,我觉得你的戏跟别人比,老中青三代,我最欣赏的是你的戏的底子,应该说是文学底子。现在的很多戏很花哨,像放烟花似的,缺少回味。而你的戏是跟你对文学的热爱有关系,没有这种热爱,是做不出来的。从萧红、老舍、张爱玲,别人没在改吗?改来改去,做不出那个味道。所谓文学,说的还是人味的那种东西。田导能够长线发展,跟这个有关系。听你说了这么多,你看《青蛇》溯源就溯到了宋话本,明朝的传奇,所以这个戏怎么着不会差到哪儿去,有的戏会觉得很悬,弄着走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老想追本溯源。戏是死的,编好的,不像生活,生活是流变的,不可控的,不是你编好的文本,戏剧只要把根性上的东西找到,生发出来,就会有根。”
“所以你才会开编剧培训班嘛,听到你做这个我不惊讶。”
“我也很注意培养年轻导演,联合署名都没问题。但戏剧最重要就是文学性,毕竟是文学和人学的范畴,根基不在,导演没用。我在英国看戏很受触动,最大的感受是英国这个有戏剧传统的国家,一直以人为本。演员在舞台上有文学底子。不是因为莎士比亚才让人认识了英国戏剧,而是英国的土壤产生了莎士比亚。自然有关注心灵的文学家在,才有了戏剧的基础。斯皮尔伯格说我最爱用的是英国演员,全世界最好的。他们小学的课本里就有戏剧课。他们也演《赵氏孤儿》,我们担心人家懂吗?一看,他们用莎剧的方式扎扎实实演了一出《赵氏孤儿》,屠岸贾一出来是个大反派,还极其亲切,与观众聊天,拿观众当邻居。苏格兰国家剧院的艺术总监维基跟我说,‘我在上海看了你们七台戏,中国导演不缺想法,你们的设备是一流的,但我看了戏后觉得与我们无关’,就是与人无关,这个对我触动特别大。我们说的文学性有曲解,一说就是辞藻华丽啊,其实没有,戏剧重要的功能是能说出心灵的秘密,那样才是文学性。”
谈至正酣处,田导接信儿要吃斋饭。“定好的,不能浪费。你没预约,不能去。”我自庙外用餐回来,见到了广化寺的方丈,田导恭敬地听他说话,又恭敬地道别。
女性为主的国际团队
“你的戏里的舞台美学,舞台嗅觉特别好。戏剧是直观的,这应该是导演非常重要的一种素质,这一次怎么没用国内的设计师?”
“我在爱丁堡时,维基曾说,‘我能帮你什么吗?’中国人排莎士比亚不稀奇,外国人能不能做咱们的作品呢。一共谈判了三次,每次都是一个小时,前两次谈得不好,讲这个故事费劲,他们听不懂。蛇怎么变成人?西方有吸血鬼,精灵,‘妖’这个词翻译难,他们有狼人,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吸血鬼白天也挺好;美人鱼上面是个人,下面是鱼。解释了半天,最后问,像这样的民间传说,你们中国年轻人是不是还相信?我没打磕巴儿,‘信呐。’‘你们信蛇和人的爱情,是吧?’‘信呐。’她就一拍大腿,‘你看中国孩子还相信这个传说,我们英国孩子就不信这个传说,那我帮了。’”
“我看节目单,你们的创作团队女性不少,是有意的吗?”
“我跟维基说,欢迎女性的设计师加入,她说,有,但不是英国人,是德国人,舞美设计莫尔,用材料有创意,内部结构复杂,外部简洁。灯光设计娜塔莎,得过奥利弗的戏剧灯光奖。我这个戏是女性作家、女性导演、女性设计,又是女性作为主角。其实女性做主角的戏很少的,大部分爱情戏女人都是配角,女人作为第一主人公尤其两个都是第一的更少。女性表达的意识我也是在复萌,感谢这个戏,我原来的戏少这种表达。萧红的戏是群戏,张爱玲的戏的第一主人公是佟振保。”
“只有作曲家是男性,苏格兰人,大卫,这就构成了一个国际团队的合作。一群外国人,剧组特意安排了他们采风,先从西塘走起,乌镇、嘉兴、杭州、上海,让他们去感受。爬雷峰塔,在楼外楼吃饭,茅威涛请我们。她很热情,点了一桌子菜,外国人都没有太吃。人在美景前食欲会降低。在那间房子里,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烟雨西湖,雾蒙蒙的飘着细雨,完全是中国画才能出来的那种。”
“两条蛇出场时就是那种味道。”
“舞台上有20吨水,雨帘和雾帘一起下,用了循环的水泵。当时他们就在那儿站着聊天啊,两小时,一直到天黑。我一想到他们以前是处在那种干燥的北方城市的时候,一定被震撼了。所以欧洲出油画,中国出水墨。我们身在其中,反而忽视了。外国人用直觉就把握住了。我对舞美设计没提任何要求,她提了这个方案,我觉得很棒。作曲家也是,我不提要求,你用任何乐器都可以,现在很满意。”
民间艺术的提升,佛,修为
“有观众说,《青蛇》的前面部分有些长,你觉得呢?”
“我想做短,短不了,内容太多,已经把《游湖借伞》《镇江卖药》浓缩成一小会儿就完了,老百姓就等着看呢。”
“我开始看,怎么没借伞的事儿,发现在最后,它是经典嘛。出现在后面比前面好,让人很感伤。”
“不过吧,看《青蛇》,始终觉得就是一台戏,高级不起来。最后,法海说到这个法号的含义,‘当以宽广博大的胸襟执行法则正义……还有金山寺始建于东晋明帝年间……’”
“这个考据是你考据的吧,跟李碧华的小说没关系?”
“是。演到这儿的时候,我才觉得戏剧是受人尊敬的,前面一直尊敬不起来。不是不感人。他们演得最好的时候,我突然放下一看,还是差,家庭伦理这套。直到最后一场法事,我才觉得这场戏有思辨,高度上去了,前面确实有局限性。有些戏受西方思辨小说的影响,看不起中国民间传说,认为它们上升不到逻辑的高度,群众基础好,也有局限性啊。中国的艺术如果我们这代人不努力,难摆脱贫贱之气啊!艺术,最高级的可能是音乐,和天最近;然后是绘画,是视觉的,对自然环境的反映,用线条笔触复画出生活印象来,也是挺棒的,因为自然万物造化,在画幅上能反映出自然的风采。文学是能够有精神含量的,文字能堆砌出来。戏剧只能放第四等。生活里没那么多话,戏剧里不说话是不行的,话痨似的一直在说,就贫贱了许多,很难有风骨,有艺术的高级。”
“咱们有昆曲……”
“昆曲有吟唱,感性的,唱情绪的,会产生一种气质。话剧不行,实诚,我们又没有那么棒的像莎士比亚那种剧作家,挥洒自如,人生况味、精神与宇宙的那种大开大阖的张力,我们这个泱泱大国的东西就显得小气,显得民间。所以还是找更好的题材,那我觉得就向大家走了一步。”
“没想到咱们今天在庙里谈《青蛇》,这个戏与佛教有关,也包含着你的人生体验吗?很早我就觉得你跟佛有关系,你信佛有年头了吧?”
“真的,你有这感觉吗?我最早接触佛是2000年在台湾,在赖声川家做客时,他请了一位喇嘛,高僧大德过来。当时有所震撼。可是在那之后我接触的,都是藏传佛教的师傅,师傅到汉地来,见不了几面,也说不了几句话,一直苦于没有能说普通话的师傅。直到前年下半年,遇到了两个汉传佛教的师傅,一个是五台山的师傅,90多岁了。又有机会认识了北京广化寺的方丈。方丈对我了解汉传佛教、观察僧人的生活起到了基础性的支持作用。不管是多大的官、老总、名人,只要是有机缘进庙来,都会有很多问题跟他说。师傅就授业解惑,永远在说,有时候很累了,却一点不烦。僧人的职责有一点,除了他自我修行以外,授业也是基本职责。”
“现在的话剧《青蛇》中,法海就在不停地‘授业解惑’啊……”
“目前这个水平吧只能做成这样了,还可以做得更好,水平有限嘛。”
“田导的戏还可以更好吧。刚才师傅跟你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听见了。”
“师傅就怕我骄傲,只听好话,对自己的修为不利。”
不觉钟声响了,晚上8:30,庙中僧人即将就寝,我随田导离开了广化寺。第二天,她要赴上海,参加壹戏剧大赏的颁奖典礼。也许对田导而言,世间的一切奔波都秘密成就一种修为,《青蛇》,就是大光之下众生境况的一种说明吧。佛给人的教益,属于摆脱困顿后的澄明,可困顿,又是戏剧成立的基础。这个悖论,在蛇与人同构时已经存在,观众看“青蛇”,难道不是为感知这个悖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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