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焰祥是一位非典型农民,文人本色的他,却无从选择地以一介农夫身份穷老山村。
先生不仅是中国最后一代乡村书法家中的卓绝者,也是中国最后一批“耕读型文人”之杰出代表,既别具意义又带着某种历史必然的悲情。
一、引子
2006年6月某日,笔者去业师中国美院首任书法博导章祖安教授家,顺带了两副对联请他略加审评。章师一边等我打开,一边喃喃道:“老农民写字的也多了,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啊。”因为我随手拿的,所以先看到下联“人伴贤良品格高”。章师眼略一亮:“嗯,是还可以的!”再看上联“鸟随鸾凤飞腾远”,他不禁“噢——”了一声:“确实是蛮好的……”第二联,他说比那对还放得开。尽管章师认为尚有可改进之处,但仍感慨地说:“这样的人,如果有好一些的经济条件,应该是可以出头的。但多数人才都是被埋没,有什么办法啊!”……后来,笔者又请中国美院的白砥、金琤等多位实力派书法名家过目,他们无不由衷称赏。
二、生死之交
笔者与焰祥先生相识,纯属偶然,又实有必然。1999年大年初七黎明,在杭州某校教书画的我从老家江西婺源(旧属徽州)最边远的石城村回县城。在距县城五十多里的沿溪路段,对岸在晨光与炊烟交映下,一片清一色的徽派古民居深深吸引了我,遂当即改变计划下车。村子座落在葱郁的山麓,前临流水,后拥翠竹,百余栋古宅顺河滩而延展,村名正是“长滩”。
过桥进村,踏进青石板古巷,高耸的封火墙角和别处并无大异,令笔者大为吃惊的是家家贴着的一副副春联——婺源文风昌盛,常见擅长书法的老人,遍游山乡的我毫不惊奇,可是这等大手笔,从未曾见!穿行于村巷,察看每一副门联,笔者愈益惊叹。字迹并不完全相同,行书、行草、行楷均有,但显然均出一人之手。我问村民:“这是村里人写的吗?他住哪里?”……
老人名叫俞焰祥,七十五岁,满头白发。笔者上前行礼时,他正在洗脸。我注意到脸盆里的水很少,洗过毛巾后,脏成了灰色。屋子破旧,除了天井下的堂屋,其余地方都很暗。老人给我倒茶,虽然是新年,茶杯盖上却是积垢斑斑,可见其日常生活的点滴。老人和体弱的老伴同住,子女均不在家。老人同意为我现场写春联,笔者赶紧去村中小店,买来红纸和墨汁。老人拿出他唯一那支极普通、旧得灰头土脸的中号毛笔,捏了捏,没有砚台,在他一直将就使用的一只破损的瓷茶杯里沾墨挥写。行笔老到,抑扬顿挫,不急不厉,沉稳利落。由于寒冬刚起床,一身尚未活络,他自己也说“除夕写到天亮,之后一直没写,今天不太顺手”。我遂提出最好收藏一件他平时自如写的字。遗憾老人长年贫苦,不可能有余钱花在书法这类雅好上,多年来都是应需求才动笔墨,不曾着意保存自己的字。
那次的拜识本系意外,笔者更不想给老人增添招待的花费,所以逗留时间不长。得知他家里只有几本儿孙辈的中小学旧课本,别无藏书,笔者表示以后回县也会再来看望他,给他带些相关的资料和用品。和焰祥分别时,我俩在门外的巷口合影留念。先生很清瘦,但精神矍铄,目光中虽有艰辛与无奈,却仍不失俊朗。老人当时穿着的是一条污迹斑驳的旧裤,一双旧鞋更是破口显明,看着令人心酸。
次年正月初七及此后数年内,笔者几度去长滩村看望焰祥,给他带去一些宣纸、信笺及湖笔、墨汁等,鼓励他坚持练习,争取写出几件代表书作。因他不曾用过宣纸,我便边涂鸦边跟他简要说了相关要点。他当场试写了几小张,一时无法适应生宣,我又就他的笔法诚恳地提了几点具体意见,并着重起笔和收笔的变化、行笔的速度反复作了示范,焰祥认真地重试,改进很快。数年里,我们还曾几次通信。
大约2002年夏,笔者第四次拜访焰祥,并留住了一宿。我到的当日在村中小店买了酒和几包副食,饮酒时他叫了要好的邻居开先一并作陪。畅叙间,笔者了解到焰祥一些事情,表示将找机会详细了解,为之撰写生平,介绍书艺。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聊天。他感慨:“当年上面为了凑足名额,田少得可怜的我家竟然被划为地主……”成分影响了他的后代。老伴经常生病,他自己身体也不太好……次日早起,笔者爬了一段后山的石阶古岭,依稀记得岭上的老亭子里还有他写的联句。焰祥上来唤我吃早饭,他惆怅道:一条新的公路将紧贴村后通过,这段石岭和整片竹林将不复存在,长滩的古韵是难保了。
2004年寒假,笔者于年前寄一贺年卡问候焰祥;年底,则在寄他的2005年贺卡中明确告知春节后将往访。未料寒假我又因分身无术而未果。2005年春我特意再去信,并再嘱老人准备生平材料。暑期,笔者专程回婺源直奔长滩村。客车在村后停下,一条新柏油路真的推平了原先的竹林、石岭和古亭。笔者更毫无心理准备的是:一家家古朴民宅的门联上,再也不见一眼可辨的轩仰高迈字迹;那条平凡的青石村巷里,再也见不到那张仁善清逸的面容——先生早已在2003年腊月初四清晨溘然长逝!笔者最后三封信,他均未读到。焰祥和长滩的石岭、古亭,一并消逝了!笔者买好白酒和爆竹等物,请焰祥次子带我上坟祭奠——挽曰:青石巷口,几度合影,焰公祥容忘年暖;烈日坟头,一行碑铭,阴阳两隔透骨寒!
三、焰祥先生的简历与心性
这样一位高人,就这么走了,没有任何一点记录,太遗憾!我想为他写点东西。2008年暑假,笔者特意赴长滩及附近几个村镇,用数日时间拍摄了当时能见到的所有焰祥遗墨,并走访了若干老人。结合原先的了解,總算基本弄清了焰祥的一生。2013年以来,我又做了不少调查。
焰祥本双桂村人,两岁时被长滩俞家二十四岁寡妇领养为子,母亲擅长缝衣和绣花等手艺。焰祥的童年、少年,是随寡母在距长滩十几里的漳村外祖家度过的,受到略有文化的两位舅舅的教诲。外叔公早年也是秀才。十三四岁时,焰祥去附近金竹村西的洋峨寺读经馆,历时一年半。教师俞敬庚当时七八十岁,日常授《三字经》等,并要学生习字。那时私塾的字帖多是黄自元一路的欧体,焰祥多数字形收束,很可能也是欧体奠基。他从经馆回舅家时,常蹲在天井下的石板地上习写大字。我调查时年逾九十的俞振发老人说,任教的敬庚先生的字还不如焰祥后来的字,可见焰祥的书法主要靠自己摸索,且悟性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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