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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相见分外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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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会变形的。可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情义会不会变形?当生死摆在两个相互误解的人面前的时候,选择是很痛苦的。

关于几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场战争。我和我的战友们常常会提到战争结束之后的情义。我们宁可提到一个人也不想去见这个人。因为。我们害怕见到了,现在的一切会把当年的英姿打得一地碎片。捡都捡不起来了。

老孙长着络腮胡子,一得意就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顺着腮帮子轻轻地滑下来,像娘摸小婴儿的脸,把自己一腮的胡子茬,挨个儿捋一遍。他说:“这味道,跟吃花生米一样!”

老孙没有右手。从手腕起,光着。

老孙的右手光荣在1979年的越南。可能现在那个丛林里还可以找到那只拿着枪的右手的DNA。也许在一旁不远的地方还有别人的DNA。因为那战斗打得太赤膊了。老孙说当时,二月份,丛林里闷,他把军装脱了,没想到就成了火箭筒的最佳目标。他的贴身背心是红的。

老孙是军里的作战处参谋。二等功臣。本来是要转业的。副军长说:“我们家里还多一个人吃饭。少他一套衣服?他那只手是我们的光荣。谁他妈的操蛋东西让老孙走的?叫他来!”老孙哭起来,娘们似的。老孙当过副军长的警卫员,忠心。本来他用不着上去的,他咬了手指头写了血书。副军长心一软就让他去了。哪知道就光荣了一只手呢?副军长说:“我对不起他。”

一次军里开排以上干部会议。副军长在台上说:“是山东人的举手。”

台下刷地一大片,林子似的绿色。

“上过越南的山东人举手。”

台下刷地又是一大片。全是男人的巴掌,就一只是秃的,老孙。

副军长让老孙站起来:“我们山东出子弟兵的地方,啊?全是好汉。”

副军长还为这事在党委会上做检讨。老乡观念。不搞五湖四海。不是山东人的军人也很委屈:就你们山东人不怕死?

老孙不老,也就三十的光景。但是,上过战争听过死亡声音的人,都是以“老”字相称的。那叫资格。

老孙说:“死是有声音的。”

那些没上过战场的人说:“是不是很残忍的那种?”

老孙就把光秃秃的右手亮出来:“一下子没有了。没听到声音的那种声音。最吓人。不知道子弹从哪里来的,光看着叶子往下掉。鞋子踩在叶子上,嚓嚓嚓,就是这个声音了。”

听不懂。军人们还是不住点头。

老孙从来不理宣传处的王干事。

功臣室里,本来有他俩参加敢死队的合影的。两人笑呵呵地搭着肩膀,身上披挂整齐,一看就是我军的锋芒毕露的勇士。每一个人都得照一张。照相的时候,那个拿相机的宣传干事说:“谁知道这是不是就成了遗照挂在追悼会上了。”话刚出口,挨了一拳。都知道上去生死难保,谁他妈的让你小子挂嘴上了?

老孙不理王干事的理由是:“这家伙不地道。”至于不地道什么?铁嘴一个,抠不出字来。

问急了,老孙说:“他妈的到凭祥(广西的一个小城,进越南的必经之地),我想撒尿,站在车门口。他小子拿着相机要拍火车转弯的镜头。车上挂着很多炮啊。他要拍那个。我怎么撒?差点憋破肚子。他妈的,不地道。”

一起去的人说肯定不是这事。当时在场的人说:“老孙最后拿了一个新兵的缸子,接了尿倒出去,尿顺风势,洒了王干事一脸。老孙还乐呢。肯定不是这事。”他说,“我看就是在林子里挨火箭弹的事。”

可是老孙是王干事背下来的啊。

密密的丛林里,只出来了两个人。老孙和王干事,两个人全身是血。老孙的血。

老孙的爱人是我们科的护士,小吕。老孙很疼媳妇,每个星期都要上街给媳妇买只鸭子。

看老孙杀鸭子很带劲。老孙让媳妇把鸭子按在水池边,左手拿刀,先在水池边蹭几下,再比画一会儿,嘴里哼道:“老子人都敢杀,还怕杀只鸭子?”

一刀下去,那么细的鸭脖子,没斩断。鸭子一扑棱,站起来,带着一身血,歪着头,撇开八字脚走路。老孙就在鸭子前头,面无血色地跑:“我说伙计啊,这玩意儿,挺皮实的。娘的。”他叫媳妇治住鸭子。小吕就笑,一把抓住鸭脖子,往开水桶里一放,褪毛。究其原因,老孙怕见血。

王干事的家就同老孙隔着一排宿舍。老孙从不往那儿走。深仇大恨也就这样的架势了。

我问小吕。她说:“不知道。反正不说话。他说不是冤家不碰头。” 倒是王干事看到老孙会打个招呼,老孙就举起右胳膊晃晃。这不是打人脸吗?

三军合练开始了。部队全拉到山里去了。

部队一走,老孙心里空了,天天坐在家门口看天上的鸟。飞过一只,他就叹一声:“我说伙计啊,还是你行,想飞哪都行。”

腮帮上的胡茬就浮起一层鸡皮疙瘩,眼睛孩子似的。我们上班经过他家门前,他就可怜巴巴地问:“你们这儿有菜地吗?”

老孙就钻到我们院的菜地里去了。一只左手,握着锄头,利索得不行。部队合练一个月,老孙种的菜长得神气。小青菜笑眯眯的,娃娃似的立在地里,透亮。不容易啊。老孙一听别人夸他,就很害羞:“俺这点手艺活,算啥?”把种菜都当手艺了,那是什么境界?

我老到他地里拔菜,夸得也最多。老孙一听就说:“菜拔出来了,还能种,人这一死就不能再活过来了。”

我蹲着,理着菜皮。老孙看着我,腮帮子泛起一层紫色:“你知道吗?我看着人从身边一下子倒下了。那叫快啊,哪像电影里还挣扎一下子。没听见枪响,就看着人飞出几步远,一地血。”他闭上眼睛,眉毛直抖:“有个兄弟,看着我,我去拉他,已经不行了,就那么看着我。才二十出头呢。”他摆着秃秃的右手,“我就是跑去拉他,才这样的。”

“这跟王干事有啥关系呢?”我问。

“别跟我提他!”老孙嗓子一粗。我一哆嗦。

合练的部队没回来,王干事回来了。卫生队的同志说,王干事上腹部痛得不行,吃止痛药都不行,得打吗啡。于是送回。

一个多月不见,王干事瘦得脱形了,青皮脸,沉着一层黄黑。

主任是什么人?只看王干事一眼。心里就沉下了一大截。她按着王干事的上腹部:“你这儿疼有多久了?”

“大半年了。”王干事说。“疼起来站着好受点,不能坐也不能躺。老拉肚子。胳膊老是痒得不行,肚子也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王干事看着主任:“我不会有什么不好吧?”

“查了再看。”出了病房,主任说,“胰腺肿瘤的可能性很大。”

超声检查和造影。这就是我们那个时候的诊断设备。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医生是不是有主任那个本事,看几眼问几声再做一个触诊,心里八九不离十了。

胰腺疾病疼起来是非常可怕的。20世纪70年代。我见过急性胰腺炎病人活活疼得休克而死的。王干事是腺头癌晚期。

主任说:“手术是唯一能救他的。可是晚期病人有手术后遗症,并发症太多。死亡率也高。”这话是说给王于事的爱人听的。她就那么坐着,歪着身子。

“你刚才是对我说的吗?”她问。

主任点头。

“手术不手术都会死,是吗?”她又问。整个人几乎就软在椅子上了。

主任沉默。

“这就是说,手心是装不住水的?水一定会流光的?”她再问。

没有人回答。

王干事的爱人。一个小学老师,问完了所有的问题。晕倒了。

老孙到我们宿舍来了。他小心地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屁股压得竹子吱吱响:“王干事。他是不是没救了?”

我说是的,现在就是时间问题。

老孙说:“我抽根烟行不?”他点着烟,眯眼看着:“那时候,上去前,我们都是一支烟。他小子抽中华。他还爱吃肉罐头。”

我见过那种军用罐头。绿色的,很大。

“我们用工兵铲铲开罐头。咣一下子,劈开了,捞着吃。他喜欢肥肉。”老孙说。

“兄弟啊,你怎么就这样了呢?你他妈的!”老孙抽抽搭搭地。声音噎在喉咙口,咕咕地响。老孙的爱人来了,哭着说:“你就倔啊。”

老孙到病房里去了,老远就站着。

王干事半躺着。他不能睡下,睡下就整夜地痛。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拉我一下?”老孙说。

“你穿着红背心,目标太大了。”王干事喘着。

“你不拉我,我就过去了,火箭弹就落到身后头了。我的手就不会没了。”

“老孙啊,你过去了,你后头还有其他兄弟啊。”王干事的眼泪洪水一样涌出来,“你心里的那个结怎么就解不开呢?兄弟啊。你他妈的。”

老孙站着。我在外头哭得站不住了。

“能活到今天不易了。兄弟,我先找他们去。你活够了,就过来。我们还是一个队的。我有烟。”

老孙石头一样站着。我们把他牵出病房。像牵着一架生锈的机器。

老孙在王干事的追悼会上放了一个小小的花圈。花圈是用三月泡的枝子做的。我不知道这东西学名是什么。有人叫它野草莓,开小白花。三月的时候,结小红果。酸酸甜甜的。老孙说丛林里也有这东西。花圈上写着两个字:“兄弟”。

王干事火化前,老孙把自己的二等功章放在了王干事的右手。

收骨灰的时候,功章不见了。老孙说:“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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