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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钱绍武先生“把晤良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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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绍武先生的雕塑作品名冠中华,我对他是久闻其名了。但是得见其人却很晚,大约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当时,深圳南山区建起一家雕塑院,请来钱绍武这位“大神”来坐镇。老人家欣然南下,当上了这家雕塑院的院长。就是因了这层机缘,我与钱老得以相识进而相知。

与钱老的初次见面很有趣。先是接到一位张姓女士打来电话,说是想约我到新成立的南山雕塑院来参观参观。我当时似乎正忙着别的事情,也没细问参观什么,就婉言谢绝了。过了两天,这位女士又打电话来,这回她才说清原委——原来,他们把钱老请来好几天了,老人家除了忙一忙院务之外,空闲时间只能一个人枯坐着,周围的年轻人(包括她本人)都跟他说不上话,老人家又很喜欢聊天,没人跟他聊天就很寂寞,总是闹着要回北京。无奈,他们在深圳四处打探能与老人家聊得起来的人,结果,我就被推荐为“陪聊”的最佳人选——她还说: “不是一个人推荐你,是好几拨儿朋友都点你的名咧。要不,我何苦三番五次地麻烦您呢?”

天下还有这样的“美差”,真是求之不得,我一口答应下来。当晚下了班,就直奔南山而去。记得初见钱绍武先生是在暮色昏暗的雕塑院办公室里,老人家显然兴致不高,只道是小记者来采访,礼节性地跟我寒暄着。张女士叫人把大厅的灯都打开,想请钱老带着我参观一下陈列在展厅中的雕塑作品,钱老却说,今天太晚了,光线也不好,改日再说吧!

真正与钱老“开聊”是在晚饭桌上。钱老说,前几天看到光明日报上刊登一篇谈古诗的文章,写得很有趣味,用的是西方阐释学的观念来讲中国古诗的意境,作者是在加拿大教书的华裔学者叶嘉莹。我发现,满桌的人都没有搭腔,便接住了老人家的话茬,讲起我对这位女学者这篇文章的看法,还向钱老介绍了几年前我采访她的印象。这一下,钱老立时来了兴致,从叶嘉莹阐释古诗聊到用西方现代观念来阐释雕塑,又从西方阐释学聊到其他现代学术思潮对中国的影响,还聊到他对南山雕塑院的办院设想,应该是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既要有古典主义的,也要有现代抽象主义的……

这次饭局,拖到很晚才散。钱老还喝了一点酒,脸色泛红,兴致勃勃。我们送他回宾馆时,他不坐电梯,蹬蹬蹬跑上了楼梯,七十多岁的老人就像个小伙子。这一幕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至今历历在目。

送罢老人,张女士与我紧紧握手,一再致谢,说这是几天来她见到钱老最开心的一晚,终于有人能跟他对上话了。我把一本自己的艺术论集《东方既白》交给张女士,请她转给钱老,刚才在饭桌上,看到钱老谈兴正浓,我没好意思当面拿出来。

转天下午,又接到张女士的电话,说钱老发话了,今天一定要再把你请来,一是要陪你参观他的新作,二是要聊聊你的书。我说,还是要等到下班以后才能过去,她说你尽量早点来吧!

依旧是暮色沉沉时分才赶到南山。钱老早已在雕塑院等着,见我来了,高兴地迎上前来,说是今天上午拿到你的书,只看了几篇文章,当时就想跟你交流交流。说着,钱老翻开书页,指着书中关于绘画现代意识的一组文字,滔滔不绝地评说起来。他说,对我的大部分观点部深表赞同,但也有些看法需要商榷。看到钱老摆开架势要评点一二,张女士赶忙提醒说,天又要黑了,还是先看看作品吧。钱老这才收住话头,笑道: “对,先看作品。”老人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唉,认识你真好,咱们要聊的话题很多。你呀,没事就来坐坐吧,我很想跟你系统地聊一聊!”我说: “能有机会听您传道授业解惑,那是我的荣幸。我没上过什么学,所有知识都是听来的——我是最好的聆听者!”钱老听罢,仰面大笑。

常听人说,人与人的交往是讲究气场的,如果气场相宜,就会心曲相通。我想,钱老与我绝对是气场契合的,不然,何以会一面而成忘年之交呢!

我们这一老一少,不光是一般的谈得来,而是多有互补——钱老家学渊源深厚,国学根柢极深,青年时代留学欧洲,精通多门外语,可谓学贯中西。而世人却仅以雕塑一艺相视,实在是对老人家的一种误读。而我与钱老的话题往往无涉雕塑,多为诗书画艺及中西艺术观念之异同,而我偏偏“无知者无畏”,时常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奇怪问题,却往往正中钱老下怀,激发出他的思维火花,顿如灵光乍现,妙语如珠。他之所以愿意与我聊天,大抵是有缘于此;而对我来说,以钱老的渊博卓见,实在是难得的问道良师,每次围绕一个话题发问,都如同上了一堂独享的大课,耳提面命,如沐春风。

由那日发端,我与钱老的闲聊式的对话就算正式开始了。那段日子,我只要有时间就会跑去南山与钱老聊天,有时在办公室,有时在展厅,更多的时候是在钱老的雕塑工作室,他一边塑造泥塑小稿,~边与我谈天说地,累了就泡壶茶,边喝边聊。有时我要采访或者开会,实在忙得去不成了,老人家就不开心。

那段时间,钱老经常是南北奔波,北京有事就飞回去处理,办完事情就飞回来。当时,他要在深圳创作几件大作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今矗立在南山区中山公园里的中山先生领导庚子首义的群雕。他要把群雕中的一个个人物都单独塑造出来,赋予他们个性和神采。一边看他把玩着泥巴,一边听他解读为何如此塑造这些人物,那是最有趣的事情了。我常常被老人家活灵活现的解说所陶醉,更被他那神奇的双手所慑服,七扭八捏,一个人物就神形毕现。我在旁边经常提一些很“小儿科”的问题,每每逗得老人哈哈大笑,然而他的回答却往往出人意料,令我茅塞顿开。这样的闲聊,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有一回,钱老刚从北京回来,立即把我叫到南山。他说,我这回给你带来一本书,是1979年出版的,好多年了,我的存书很少,也很难找。这次在北京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我一看,是一册大开本的画册,蓝色封面上印着一幅老人素描像,书名是《素描与随想》。打开扉页,钱老已经题好了字:“侯军小弟存之,丙子之秋,把晤良欢,以此为赠。钱绍武”。这是我得到的第一本钱老的签名本,翻看了多遍,从中不仅看到了钱老高超精湛的素描功夫,更看到了他高妙精深的艺术见解。

随着“聊天”的深入,我觉得与其让如此精彩的妙论随风飘散,不如把它们收集起来,成为一种财富。于是,就添置了一个小录音机,每次去钱老那里开聊,就打开放在手边。谁知,钱老一见这玩意儿,脸上顿时庄重起来,过去是边捏泥巴边闲聊,现在却是一见录音机马上把手洗了“坐而论道”,这反倒让我顿感失去了许多观赏泥塑的乐趣。当然,好处是钱老的论述更清晰也更系统了。这么聊了几个月,我已录了十几盘录音带。在钱老回京办事的空隙里,我就把录音一段一段地整理出来,一是“温习功课”,二是准备将来有机会,写成一篇对话录,以供报纸发表。

正在这个当口,钱老被深圳市政当局聘请为城市雕塑首席顾问,这是一个难得的新闻由头,我正好适时把与钱老的对话录以《城市雕塑纵横谈》为题,刊登在当时供职的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上。钱老看后非常高兴,尤其对我在引言部分为介绍他的经历而写的那段文字大加赞赏,说是把他给写活了。我当然也很得意,毕竟这是与钱老“闲聊”几个月的意外收获。

令我感到更意外的是,因为我写了这篇貌似“专业”的对话录,深圳市也把我吸纳到“城雕艺委会”当了个委员。有一次,我跟钱老开玩笑说,我真是沾了您的光了,我哪里懂雕塑啊,我在人家艺委会发言说的,其实都是从您这儿趸来的“高论”呀!钱老开怀大笑道: “你还说不懂,单是你提的那些问题,就够专业水准啦!”

钱老把南山的孙中山群雕完成之后,来深圳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期间只有一段日子,他躲到深圳来埋头创作山东曲阜委约的孔夫子群雕像,这才又给了我们一段继续“闲聊”的宝贵机会。钱老跟我说起他对孔夫子形貌和身材的考证,令我由衷叹服他的科学态度和探索精神。而他对历代流传的孔夫子石刻画像的批评,则显现出他作为雕塑家的独特视角。数年之后,我在曲阜的孔子纪念馆大厅里,亲眼欣赏到钱老的这件旷世杰作,当年的泥塑小样,如今已经雕塑成气宇轩昂的“万世师表”,在视觉震撼之余,我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得意:毕竟,这位孔夫子是在我的亲眼目睹下“诞生”的!

近年来,钱老年事渐高,很少南下了。我只能利用去北京的机会,前去看望老人家。记得90年代末和2000年初,我先后两次赴京拜会,每次都是一番畅谈。有一次,钱老还拿出一幅他早年留学时创作的油画精品给我看,说当初“闲聊”时曾提到这幅作品,当时没找到,现在找到了,特意让我看一看。那是一幅具有鲜明北欧风格的风景画,历经数十年风风雨雨能保存到今天,钱老自然要对其倍加珍惜,而我能有机会触目而会心,也是眼福不浅呐!

大约在2002年初,我忽然接到钱老的电话,约我写一篇论述他的艺术的文章,说是北京要开个研讨会,还要出书。他说已经有不少专家学者应邀写稿,不过,还是想让你也写一篇。我说我可不是专家更不是学者。钱老笑道: “可是你最了解我呀!写吧,你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是不能推辞的重托,因为这当中包含着深厚的情谊和信任。我花了3个月时间重新翻阅了所能找到的所有钱老的资料,同时以尽可能专业的眼光来审视熟悉而又陌生的钱绍武先生,终于写成了一篇近万言的长论《钱绍武艺术论纲》。钱老对这篇文字显然十分满意,证据之一是,他曾不止一次对人谈起这篇文章,认为对他一生的艺术创作,此文是论述最为全面和准确的——向我转述这番话的人,就包括我从未谋面且身在法国的油画家林鸣岗先生,后来他竟不远万里亲赴深圳来找我,说是一定要认识认识这个被钱老一再提起的“年轻人”——我相信林兄的转述是真实的。证据之二是,2006年冬天,我去北京昌平看望钱老时,钱老赠给我一册《钱绍武作品简介》,这是老人家自己编印的代表作品集,其中收录的唯一一篇文章,就是我那篇“论纲”的全文。钱老对我说,本来,这么薄的小册子不适合收入长文章的,可我舍不得删,索性就这样印出来吧——我想,只要看了这篇文章,对我这个人也就能了解了……

我闻言心头一热,对钱老说:“这是您给我的荣幸,谢谢钱老!”

此时的钱老已年逾八旬,精神矍铄,步履轻盈,依旧像当年那样兴致勃勃地带着我在他的“农家小院”里浏览着一件件雕塑作品,脸上写满了笑意。这次见面,我还得到了钱老题赠的一本书法集,扉页上写的日期是“丙成之冬” (2006年),同一个“丙”字再次出现,距离上次签名的“丙子之秋”(1996年),又是十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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