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汉族,男,祖籍永定,生于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中篇小说44部,短篇小说100篇,散文随笔、报告文学、诗歌等400多篇(首);出版长篇小说9部、长篇传记文学2部、小说集4部,计450多万字。
一
有人说,人是从一个他早已忘记的经验开始,到一个他不可能重述的经验结束。的确如此。对于我的出生,我早已忘记。外祖母说,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我的母亲在床上呻吟,我的父亲却迟迟没有把医生请来,外祖母只好念佛,念着念着,我便生了出来。我生出来的时候哭得很厉害,哭得外祖母心烦意乱,她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怎么还不回来,这么想着,我也就不哭了。几乎在这同时,我的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呀,会不会出事?外祖母匆匆忙忙地用一床破被单将我包好,塞进母亲的被窝里,拿起门后的那把福州雨伞,出去找我的父亲。她先到医生家,医生说根本没人来过。她在一家叫“太白风”的酒店里找到我的父亲,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说,怎么啦,孩子?医生不来,嫌钱少。我没用,我不会赚钱。我的父亲说着便哭了起来。外祖母说,回家吧,天公惜憨囝,你生了一把茶锅。漳州土话,会生生“茶锅”,不会生生“尚杯”。茶锅即茶壶,是男性的象征,尚杯是用来占卦的两片楠木,形如猪腰,是女性的代名词。
不知道是谁在我的户口本上写着1947年3月19日,这是我的出生日。后来我才知道,正好是这一天,人民解放军撤出延安,毛泽东转战西北。两天前,蒋介石在南京宣布国共和谈破裂,他以为三个月,最多半年可以解决共产党问题,没想到三年后,他反倒被毛泽东赶到一群海岛上去了。因此,我常常说,我是生在黎明前,长在红旗下。而且常常为此感到庆幸,好在新中国成立得早,我在旧社会才吃三年苦,而且这三年在我的脑子里没有留下记忆。听说能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情的人是天才,幸好我不是天才。
外祖母说,我在周岁以前是很难养的,经常生病,有一次还差一点死掉,发烧,抽筋,眼睛翻白,眼看没有希望了,突然间来了一个贵人,那是外祖母的一个干儿子,他在南山寺当和尚,他在我的人中摁了摁,又在我的背后捏了捏,我便哭了出来,这一哭便有了希望。我的这位舅舅的法号叫广定,是大雄宝殿的住持。后来我常常到他的禅房里玩,他的禅房很安静,有一种说不出的幽香。我一进他的禅房就想睡觉,有一次在他的禅床上整整睡了一天。广定师说,这孩子与佛有缘。奇怪的是,周岁以后我便不怎么生病,只是常常长疥子,外祖母说,身体里的毒从疥子泄出去,便不生病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唱戏的,艺人,三教九流当中,大概比乞丐高一等。但他的小生唱得好,一出梁山伯祝英台,使他唱红了半个漳州城。父亲唱的是芗剧,当时叫歌仔戏,也叫子弟和戏改良戏,从台湾传来的,很流行,很吃香。歌仔戏的根在闽南,祖宗大概与锦歌有关,最少是从那里发展而来的,历史也算是很悠久了,“西郊有西湖胜地,为观赏游艺场所。”这是《漳州史迹》上说的,西湖早已不见踪迹了,只剩下几个死水塘,而“百里弦歌”却留着,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漳州锦歌与泉州南音都是来源于宋朝的南戏,可见十分悠久十分文化十分高雅。然而到我的父亲唱歌仔戏的时候,却十分乡土,开头是《落地扫》,没有舞台的,唱《陈三五娘》,唱《山伯英台》,唱《吕蒙正》,唱《郑元和》,唱《孟姜女》,以后才上了舞台,唱《乌盆记》,唱《白蛇传》,唱《白扇记》。我父亲没有想到唱戏唱得好是一场灾难。他十二岁从永定老家逃荒到漳州,先是当吹鼓手,后来学戏,身段好嗓子好,认真学,不久便唱红了。当时兴赛戏,帝君公生日,土地爷生日,有钱人做生日……都要请几台戏一起唱。父亲一上场,所有的观众都往他的台下挤,母亲说父亲很有“栅脚缘”。这是戏班里的行话,有“棚脚缘”就是戏台下的观众和他有缘分,也就是受到观众的喜爱。这样便得罪了对方,那可是“王爷戏”,戏老板有钱有势,他们先是用钱收买他,父亲重情义,不肯背叛自己的老板,后来便扬言要揍他,他以为说说而已,哪有那么不讲道理的?那天散戏,父亲卸了装,哼着“杂碎调”走回家,就在离我家不远的那条巷子里,他们用布袋蒙住他的头,把他打昏在地上。这件事发生在我出生前的十几天,父亲既不愿意屈服,也不敢硬顶,便称病在家。十几天不出门,那个大雨滂沱的早晨是他出事后的第一次出门,所以母亲很为他担心。
我出生的那天除了下一整天雨,没有其他异常的现象。后来我问我的父母親,在我出生前他们有没有做过什么梦,比如长虹贯天、日起东山之类,他们都说没有,那几天他们都睡得死沉,一点梦都没做。可见我确实是一个十分平庸的角色,我的出生是那样的平常,悄无声息,除了我的父母和我的外祖母,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把它当一回事,就像生了一头猪、一只羊。可我懂事以后,一直把自己当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每当看到戏台上有一位公子中了状元,我便想,那就是我。想想,也真可笑。
我的童年没受什么苦,虽然我的父母亲和外祖母曾经吃过野菜,但我确实不知道,从来没尝过野菜的滋味,因为我吃的是我母亲的奶。等我稍微懂事的时候,已经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住在那所宽敞的房子里,那里给我的童年留下第一个美好的记忆。我记得那个厅很大,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和长桌,上面供着观世音菩萨。每天早晨,我都在外祖母的诵经声中醒来,先是遥远的一声清脆的磬声,然后是木鱼声、外祖母的诵经声,那声音很安详,很平静,甚至有点懒散。天还没亮,猫在对面的椅子上,用绿莹莹的眼睛看着我,我也不看天,也不理猫,就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外祖母诵经,听着听着,便又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阿妗站在我的床前说,阿云,日头晒屁股了。这时,外祖母在院子里浇花,小鸟在院子外的柳树上叽叽喳喳地唱着。我跳起来,也不穿衣服,也不穿拖鞋,就跑到院子里,说,阿姆阿姆,我要浇花。外祖母放下手中的水喷子,说,穿了衣服来。于是我便又回来让阿妗穿衣服。这时,我的表哥在后面的园子里浇菜,他比我大5岁,叫阿波,阿妗总是叫他做事情,不让他玩。而吃饭的时候,总不让他和我一起吃,我吃精肉炖鸡蛋,他吃小咸鱼。有一次,他偷偷地问我,那肉好吃吗?我说不好吃。我夹了一块肉给他吃,他说好吃。我试了试他的咸鱼,也觉得很好吃。我说,我们换着吃吧,他不敢,怕阿妗骂。我对阿妗说,我要吃咸鱼。阿妗说,那是喂猫的。外祖母和阿妗不吃肉也不吃鱼,她们吃素,酱瓜咸菜稀饭,天天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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