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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市罔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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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以前,北势寮的地图上,已坐落一间“罔市罔市”。那时,我还飘浮在北势寮外海上,尚且可以记起,太阳热腾腾的翻煮海浪。白光烈极,我张开手指,拨开沙砾,丛聚的云——港镇没有KTV,没有电影院,“罔市罔市”却像凭空浮出地表的古老遗址;只知道时间久远,其他的象形与擦痕都无法辨别。罔市、罔市——隔壁的杜龟叔伸出老迈的手去指,对小小的我说,那两个字,你不能乱喊,不能乱说;尤其行经安乐路的菜市场时,如果不小心喊出口,至少会有七个长辈女性回头望你,或许还夹杂着一两个山里的精怪。贫户人家孩童,得了病,没钱看医生,易夭折,据农民历姓名学,取名“罔市”。父母故作潇洒,表明这是烂孩子破孩子死孩子,随便养养,不高调不喧哗,不招鬼神妒忌。

神秘主义的禁忌,诅咒缠绕的姓名,我默念,罔市、罔市,好像诵读着宿命的课本。杜龟叔打了个哈欠,躺在藤椅上,细读报纸。他的开水还没跳起来,我注视着那透明塑胶壶,折现出摇摇晃晃的木桌、钢杯、脚踏车、通往海的巷口……有层迷雾覆上眼睛,或许在我心里,“罔市罔市”就跟庙口神坛没什么两样。

那个名唤“罔市”的枯瘦巫婆,直起腰杆,挺坐;充满魅力地抹了抹稀疏的鬓发,翻开左手掌,信众已然泪流满面,膜拜。她像是某种经年迁徙的鸟,嘴缘已龟裂出美丽的花纹,优雅地燃起一炉香灰。白烟飘啊转啊,盘旋、翻滚在每个信徒的头顶,变幻着他们各自的苦思愁绪:白鹤、白鼬、白狼、白狐、白狗……

她很快就抓起莲花座边的一把木剑,病孱孱舞出三朵剑花。她喊叫着无人能解的咒术,向着那些白雾捏塑的动物,连续戳刺,破!灭!灭!灭!灭!

第一次进到“罔市罔市”以前,我一直以为它便是这样烟雾弥漫。

小学毕业,跟随父母到高雄凤山定居已经六年,过了这个暑假,要拼大学。导师在台上充满朝气地说,“明天记得来学校自习唷!”同学们连哭带喊抱怨“明天是星期六耶——”,都没了气力。我静默地坐着,在课本掩护下,将手机闹钟定在早上十点十分。估计赖床十五分钟,才坐捷运到高雄火车站,等一班南下区间。

回到北势寮港镇,回到小学同学中间。

港镇里可以聚餐的餐馆,除了阿平师海产店,只有这间嘟嘟牛排。看看表,还没十二点,我走进新开的“小七”,逛了一圈,买了瓶水。

走进嘟嘟牛排,同学已有些拥挤地围坐成一圈。我说了声“不好意思”坐进他们之间;稍加打量,女生上了妆,男生也意思意思抓了头发。牛排不负众望地煎老,我又嚼又咬,下巴酸疼,花椰菜玉米浓汤也都不太新鲜。确实跟我离开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没什么改变呐。我强烈想念起无聊的教科书,好想立刻返回高雄,塞进那个专属我一个人的囚位。但是没办法啊,我告诉自己,“我是班长。”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心底满满的歉意;我的小学同学皆受诅咒一般,在高中基测中纷纷败北,留守北势寮。

只有我,一去就是六年。

冷气轰轰地吹,窗外的风翻拂进来,窗框亮闪闪地有些催眠。一个恍神,一个顿首,他们聊起了刘一新。刘一新?哪个刘一新?教生物的那个啊,養鹅的那个刘一新啊……对啦,我几乎都要忘了,刘一新那个家伙,曾在校园莲花池中养过三头呆鹅。鹅的颈子皆挂一副木牌,要特别抓起放大镜,才能看见上头密密麻麻刻满了回家的路:“我的爸爸是生物科办公室的刘一新。捡到我请护送我回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学生老师都视这三头同名“阿呆”的鹅为校鹅,宠爱保护有加。三头鹅晃着大屁股,左左右、右右左,在校园里享有特权自由穿梭。直到某个万径人踪灭的冬天假期,工友廖桑目睹刘一新蹲在生物科办公室外,拉一张矮凳,给饮水机接上亮橘水管。廖桑走近一瞥,差点昏厥,那三头赤裸的鹅,竟在大铝盆里载浮载沉!廖桑顿如痛失亲人,抛头洒泪,一口气逃出校门外两公里远。他哽咽着说,“这三只鹅比我女儿还亲——”我们都明白,廖桑对鹅的感情深重,却不免困惑:若鹅是廖桑的女儿,则他跟刘一新岂非一对?

遭廖桑指控引滚水,烫活鹅,刘一新矢口否认,却解释不出三头鹅为何失了踪。鹅的神秘消失,各路传言启动,然而接下来的辩解,让刘一新在枋寮小学的声誉更是一败涂地:“廖桑是看到我在拔鸡毛掸子吧?”

有一搭没一搭聊,补充,回顾,抵达鹅的死,终临尽头。翻包包的翻了好久,看手机的,连两年前的简讯都抓出来读。我决定发难,见好就收,提议可以拍手解散——

“那个……”

砰!立式风调机忽然发出爆响,几个比较敏感的女生,立刻掩耳尖叫。白烟和烧焦味,立即充满整间嘟嘟牛排馆。短手短脚的嘟嘟娘,一双红白拖鞋踩得嘎嘎响;她气定神闲走进店内,双手施力搬开风调机,拔除插头。她挥了一把汗,将窗户全拉开,还给自己盛一杯红茶:“掯咧,这烂货跳电第五次了。这热天是在热心酸的喔……”我忽然想起,一则地方报纸的小小栏位,也是这样酷热的午后:体育馆的空调跳了电,维修人员接到电话,爬上屋顶整理烧坏的管线——穿着运动短裤的刘一新,忽然按住胸口——

那是一场生物老师的桌球友谊赛。橘黄色的乒乓小球,沿着桌沿儿飞了出去,撞上墙,在木质地板上反弹,旋转了一阵子,终于停下。刘一新紧握着球拍,直直往后躺了下去,一分钟内便没了呼吸。

我竟想起他的鹅,赤裸漂浮于滚烫的热开水中,狼狈悲惨,却令人忍俊不禁。

有些恍神。

“去网咖怎么样?”一个平头男生猛然开了口,在炎热的紧张时刻,更让人觉得不合时宜。他的声线和五官皆单调,单调得让人烦躁。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或许只因为整场同学会,此人总是一派的笑容可掬……不,在我的小学记忆之中,他仿佛只残留一口黄牙及苍白的上下唇瓣。我想,抽象如斯模糊,或许因为当时的他,是班上最高的男生,总坐在最后一排。提早的发育,让他享有三年的校篮队员资格;那在小学男孩的心中,是一件比考第一名还要光荣的事(考第一名的人总要遮遮掩掩,或许还会被酸“除了念书你还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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