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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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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家赶回来,我很悲戚,老妈折腾了三个月,没了。

早知会有这一天,可真的没了娘,心还是被挖掉般,空落落地疼。老妈患的是肺癌,不能手术了,只好从医院转回家。她忍着剧痛,天天趴在窗户前,盼我回渔村。每当我走进院门口,透过窗玻璃,准能看到老妈那张憔悴的脸。

老妈挣扎着爬下炕,想给我做一顿我最爱吃的酱焖小杂鱼。虽说被老爹和弟弟拦下,我看得出老妈盈满泪的眼,充满着依恋和渴望,她努力着,企图给她儿子做一顿饭,哪怕是最后一顿。

现在,窗前老妈的剪影倏地飘走了,屋子空了,老妈用过的东西也随着花圈烧了。我害怕走进屋里,我承受不起屋里没有了母亲的那种空荡,也不相信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儿了。

每逢回家,我久久不肯进屋,总是望着玻璃发呆,企盼母亲的剪影再飘回来,像三十年前为我攒学费时那样,穿梭如飞地织渔网,哪怕双手勒出淋淋鲜血,那也是个真切的妈呀。

有妈才有家,八十岁也想有个妈,何况我才五十岁。

我是渔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村里第一个吃官饭的人,按理说,每次回家,都该是荣归故里。然而,近二十年,我每次都是趁夜晚悄悄地回家,不愿见到乡邻。当然,乡邻们在街头见到我,也很冷漠,有时绕开走,有时讥讽两句,当官儿了,有架子了。我只当耳旁风。

这次回渔村,和往常不一样,我是回家奔丧的,按乡风民俗,长子主事,村里的老老少少应该安慰我,劝我节哀,我是家里的老大。可是,他们却有意躲着我。我守灵时,没几个人进来吊孝,我孤独地陪着老妈的灵柩。

然而,我弟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到灵堂,接替我守灵时,村里的老老少少鱼贯而入,磕头行礼焚香烧纸,哭号满天。我弟弟腿脚不灵便,很艰难地跪下去,磕头还礼。我站在灵堂之外,村里人与我擦肩而过,顶多是点点头,好像我是个局外人。我带着我媳妇尴尬地站在外面,不知如何应对。

我没得罪过村里的任何人,村里人的冷漠与敌视,我始终解不开。我小时候,他们对我挺好的,不像现在这样。那时,我爹当渔业队长,常带着渔船出远海捕捞,一走就是十天八天。老妈当妇女队长,带人织网补网,忙得昏天黑地。无论我走进谁家,都像到了饭堂,炖大鱼、烀螃蟹、蒸爬虾,管够。吃饱了,还往怀里塞。他们都知道,我爹妈的心思都在渔业社,没时间管孩子,也没心思下小海,当然家里就没有海鲜,就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孩子。

不过,我也挺有志气,赶到落潮时,瞅着谁家的小网空着,就带着我弟弟扛下来,跑到海边,下海推网。我们俩使出吃奶的劲儿,推上一潮儿,海物也能装上满满一网兜,然后,东一家西一家地给人送。村里人都夸我们哥儿俩懂事儿。

爹妈不在家,我们的野性得到了天然的发挥。那时,弟弟就是我的影子,模仿我的一切。我们是天生的海精灵,几乎天天水鸭子一般往风里浪里钻,逮海里所有的活物,不管它们有多么狡猾,总是难逃我们的魔爪。这也是我后来念大学时,专业课比别人优异的原因之一。我记得,讲海洋生物的习性时,教授反倒让我当老师,他坐在下边像小学生一样地听。

刚上班那阵子,村里人对我蛮热情的,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有出息的人,听说我分配的单位还管着渔业,高兴得不得了,到处传颂,这下可好了,咱村朝中有人了。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借职务之便,给渔村里的人谋点儿好处,不枉我白吃了大家好多鱼虾。

然而,事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渔政扣了村里的船,我要不回来,还得靠船主交罚款赎船。没收了网具,我也讨要不动,干瞪眼看着成千上万块钱的网被付之一炬,我讲情反倒成了知法犯法。渔政没给我面子,港监总该行吧,渔船进港的费用少收点儿,鱼霸欺负渔民管着点儿,村里的渔船和别村的渔船撞了偏向着点儿……这些我都做不到,村里人枉担了朝中有人的虚名。

我的同学孙大头十几年前包走了我们渔村的万亩滩涂,村里人赶小海都不让了。大家上告无门,就把我当成了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我自以为海洋滩涂为国家所有,任何私人不得据为己有,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可是,事与愿违,我必须把头缩回来。海滩是市里的头头儿指令给的,我们局的副局长顶多有个建议权,我放个屁都不响。甚至,我的亲弟弟,打着我的旗号,硬是往海里闯,想给老爹老妈弄点儿鲜灵味儿,腿就被孙大头的保安打折了,至今还残着,我都没能帮他主持正义。

村里人不知道我的苦衷,这些貌似小事的事情,哪一件没有背景?我这个小科长有那么一点儿权,可说话的分量还不如蚊子的劲儿大。我的局长胡魁教训着我,你还是后备干部呢,不管这些烂事儿你能死啊!其实求到局长时,我已经思虑再三,那是肯定有理的事情,或者说是有余地的事情。可胡局长不给我留一点儿余地,让我彻底断了说情的念头。

从此,我不办事儿的恶名就留在了村里。

其实,我不是一件事儿没办。我弟弟被打,我和同学孙大头就翻了脸,我骂他狗眼看人低,反了天了,连我的弟弟都敢打,我骂他都骂到他们家祖宗了。他服软了,决定养我弟弟一辈子。他还说,换了别人,一分钱别想得到。

我说,你他娘的比海盗还狠,别人就不是人了?

孙大头笑着说,你也别怨我,这个世界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不是我想要的,是自然法则。

我没想到,他把强盗的逻辑用到了我身上,我动手要揍他,他仅伸出了一只手指头,就阻止住了我的冲动。他说,一百万,就算你弟弟腿不瘸,一辈子能赚到一百万吗?

想一想,这笔数目不算小,何况打人的又不是他本人,保安哪里知道我是谁,我弟弟又是谁。我替弟弟做主,答应了。没想到,我那倔脾气的弟弟死活不肯,钱是不能收买道理的,高低让孙大头把海滩还给村里人。

除了码头,绵延几十里的海岸线都是孙大头的防线,他购买了五十年的经营权,从我们村里撕开个口子,整个战线都要崩溃,骂他八辈祖宗他也不可能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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