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灯光在电瓶内昏睡,被开关突然叫醒,迟疑了一下,不情愿地亮起来。电量久已不足,灯光在饥饿中煎熬,支撑到现在,已如老朽之人,竭尽所能,亦照不到一米之外。它甚至不能照亮自己。黑暗稠浓得仿佛柏油,充斥于蛛灰四布的老房内,面对灯光虚张声势的驱赶,仅仅象征性地后退了半步,不屑一顾地包裹着它,随时会一口将它吞灭。窦怀章望着虚弱垂危的灯光,在浑浊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有多少天了?呃,记不清了。维持记忆也需要能量,身体内残存的那点儿精血膏脂,全都用来延续最基本的生命存在,无法供养其他不必要的功能。而所谓记忆,对窦怀章来说,似乎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如果曾有半生富贵,或者一时荣华,哪怕干过一件漂亮的事,在回想时足感自豪,记忆功能就有存在的意义。荣光往事譬如鸦片,能给人提供快感和力量,一次次回忆,就是一次次服食。街坊老莫得了癌症,临死前凄惨万分,就是靠一遍遍想当年苟延残喘。当年他是县城造反派领袖,在县城里呼风唤雨,说一不二。而窦怀章呢?从生到死没有任何可资荣耀的事,反倒有无数狼狈难堪的经历,回想它们,不但毫无益处,反而徒增烦恼。既然没有鸦片可吃,就没必要支起记忆的灯台,攥着烟枪虚耗已近枯竭的能量。
如果还有回忆的力气,窦怀章应该能想起董先生吃鸦片的情景。董先生有个书房,藏在石榴树和竹子之间,很少用来读书,只要进去,大多是抽烟。书房里有一张宽大的罗汉榻,鼓腿膨牙,雕镂繁细,上置金丝楠瘿木面的矮几,陈列着一套精美的烟具。董先生去吃烟,总由周姐作陪。周姐是董先生从北平烟馆带回来的,马脸鱼目,鼻梁陡窄,多说有六七分姿色。但她有一手好烟活儿,性情也和顺,又善猜人意,说起话来,一句句都钻进人心里。董先生去北平做生意,光顾几次之后,念念不忘,索性高薪雇请,把她带回了颍川县,专门伺候他一人。
按说,董先生的书房,窦怀章是不允许进的。窦怀章是老窦的儿子,下人家的小崽子。老窦跟了董家几十年,看门护院尽心尽力,深得董家信赖,窦怀章这个小崽子也可以像公子从上海买的洋狗一样,在董宅里到处走动。但是董先生的书房不同,那是禁地,除了董先生和周姐,只有太太和公子能去,而太太和公子又不去,平素人迹罕至,有着禁地所特有的幽静和神秘。窦怀章能踏入其中,是沾小姐熙柔的光。那年他十二岁,熙柔九岁。他爹从串街的货郎那里买了一只琉璃鬲孛,他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嘀嘟嘀嘟吹得满腔欢喜。熙柔突然自大门内蹿出来,从他手中抢过琉璃鬲孛,转身如风而去。这是她爱玩的游戏,他需要做的是追赶。窦怀章跃身而起,大呼小叫着,紧跟熙柔在偌大的宅院里奔跑。春天的阳光仿佛透明的银子,白晃晃地洒下来,满世界都亮得晃眼。熙柔引着窦怀章跑到后院,在竹丛内钻了一会儿,又蹿到书房前,撞开门闯了进去。窦怀章想都没想,亦尾随而入。
当他在惯性作用下跨过门槛时,熙柔已经跳上床榻,扑到董先生身上。董先生突然被惊扰,哎哎叫了几声,并没有发怒。熙柔又要抢烟枪,董先生不高兴起来,瞪眼吆喝一声,举起烟枪作势要打。烟枪一尺多长,黄润如玉,前端镶着一枚蒜瓣大小的洋瓷烟葫芦。董先生因爱烟而热衷收藏烟枪,有湘妃竹的,有象牙的,还有以名贵木材琢镂而成的,窦怀章他爹曾有幸观赏过,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炫耀似的讲给儿子听。窦怀章盯着那支朝熙柔举起的烟枪,猜它肯定是象牙的。象牙烟枪并没有落到熙柔身上。熙柔看到父亲发火,乖觉地缩到他身后,像只小猫呼哧呼哧喘气。董先生见她不闹了,就不再搭理她。周姐熟练地打着烟泡,不时地瞟一下熙柔。
小姐呀,出去玩吧。周姐笑眯眯地说:这里头味儿不好,别呛着你。
熙柔只顾喘气,不理会她。窦怀章吸了吸鼻子,并没有闻到不一样的气味。然后他听到周姐对董先生说:孩子在,不吃了吧。董先生说:吃一个吧,烦得很。周姐遂给他装上烟泡。矮几上点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珐琅彩箍铜烟灯,董先生将烟葫芦凑到灯上,用细长的扦子将烟泡挑破,眯着眼徐徐吸起来。白晃晃的阳光从半敞的窗子里射进来,打在罗汉榻镌莲雕鹭的围屏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穿过白亮如银的阳光,悠悠弥散进空气里。一股温醇的香味好似流水漫过来,浸进窦怀章的鼻子。窦怀章呆讷地站在罗汉榻前,内心兴奋而局促,仿佛在旁观一场神圣的仪式。董先生吃过一个烟泡,神情依旧不展。周姐收拾着烟具温言劝慰。
你的家业虽大,也不是偷的抢的,全凭诚实做生意,天南海北打拼,一分一厘,一砖一瓦,都干净清白。就算共产党真打过来,也不能平白无故就夺去吧。他们要掌江山,还得咱们这些守规矩的绅商们支持呢。
董先生说:天下穷人多还是富人多?
穷人多。
共产党要夺天下,就得发动穷人。要是你,你怎么发动?
周姐思考了一会儿,水弯眉间泛起一抹忧愁。打富济贫。她说。
所以啊!何况我家老二还是国民党的少将师长,跟共产党打了很多仗。董先生仰卧榻上,长叹一口气。你也走吧,我给你备了一份盘缠,够你回家过日子的。
熙柔早已在父亲身旁歇过劲儿了,此时忽然爬起来,翻过父亲去够几案上的烟枪,右手仍然攥着窦怀章的琉璃鬲孛。董先生要把她拖开,手力不匀,将琉璃鬲孛从她手中捋出来,顺势摔了出去。鬲孛薄如蝉翼,轻飘飘地跌到方砖地面上,一声脆响,变成一堆棕色碎片。窦怀章号叫起来。
一刻钟后,窦怀章攥着几枚铜板回到大门口。铜板是周姐给的,赔偿他的琉璃鬲孛。董家门楼很阔气,高广轩敞,可走大马。朱漆大门外压着一对麒麟抱月石鼓,右手墙边安放一条椿凳,供门子憩坐。这是老窦的专属坐具。老窦坐在椿凳上,闷声不响地望着深长街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窦怀章走过来,像只懒散的猴子,趴到光滑的石鼓上。他摆弄着手中铜板,发出铮铮的声响,意图吸引老窦的注意力。那只琉璃鬲孛是五枚铜板买的,周姐赔了七枚,因此他内心得意,希望老爹能看到他的收获。但是老窦毫无反应,似乎耳朵聋了。他故意将一枚铜板抛到地上。铜板撞击青石地面,发出一连串好听的声音。老窦依旧充耳不闻。窦怀章索然无趣,将铜板捡起来,两只眼瞪着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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