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里,青峦镇的天地是倒过来的,日月星辰是我脚下的路,它们像平原上随处可见的油菜花呼啦啦地奔向天尽头去了。我头顶大地踩着黄昏走来了,踏上了青城县城关青峦镇的土地,迈进了井巷南街的落音寺里。敲钟的和尚也不知换了几任,穆执念的唢呐还留着,不过已经没有人吹了,但人们还是会在吃芝麻酱的时候忆起他,而且永远是那一句话——“这哪有穆家那二八板的芝麻酱好吃哪!”我知道我多少是有些嫉妒他的,他被人记住了,徐千灯却被人忘了。不过也不对,人们不是记得徐疯疯吗?
镇上人的问候语仍是那句:“喝汤了呗?”只是已经没有人想到要去问我了。我的院子早在不知道的时候被城管的人写上了大大的“拆”字,只是它们已经暗成一团钝重的音符,而且还要继续暗下去。闷雷又在我身后响起来,它们总是不分季节,不分气候,有时只是噎了一下,有时,就像那个消失的鼾声一样,飘荡在整个黄昏。我渐渐地探出头来了,从那个要拆掉的院子里走出来。
我有点儿分不清方向,但步子仍迈得很快很快,在一阵又一阵上上下下的颠簸中,我像走在一块千疮百孔的回忆里。我看到柳絮又从护城河那边来了,连成一条细长的眼,看着我走来了。但我的记忆瞬间就透明了,我知道他们会更加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我已经看不到他们的目光。在那个透明的尽头里,我终于听到他们的灵魂弓着背站起来了,像平原上随处可见的金灿灿的油菜花,呼啦啦奔向远方,像鲤鱼一样越过去了,越来越远,越来越透明。但我还是听到了它们落在太阳上的声音,炽烈如分娩。在太阳吻住它们的瞬间,我热得奔跑起来,在韩跛脚一声又一声巨大的叫嚷中,我看到镇子连成了一片红痣,我知道我终于是要看不见了。
一枝花
我们镇上有一个规矩,自己是不能说自己的故事的。这句话有两个信息,一是自己不能说自己,二是我们镇上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
一枝花死前有两个形象。但青峦镇人只记得最后一个,那时她已经是个疯婆子,皮肤发青,瘦高个儿,笑起来两边脸上各自分布着一个大洞,头发泛白,而且毛毛的,散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空留下另一只。
一枝花家境很好,她是当时镇上唯一一个在省城上过学的人,但她最终没能像家里希望的那样,留在省城嫁给一个军官之类,而是以患病为由被学校退回了家。那时候青峦镇有很多吹唢呐的人,她就一个个去听曲儿,然后学着唱,目光呆滞地在院子里一遍遍跳舞,谁都不见。人们只是在许多夜晚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持续了三个月。而那些吹唢呐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有的人也住下了,比如穆老爷和他爹穆清涟。穆老爷那时候还年轻,他是镇上最高大威武的人,人们叫他穆公子。他推着一个手推车到处兜售不同的唢呐,曲子永远都在变,但一枝花只喜欢听一个,但没人想到,她这一听竟真的就是一辈子。
她后来做了化肥厂的会计,业余最爱做的就是讲故事和唱歌,但人们似乎从不记得她那时长什么样子、做过什么事情。倒是她这一唱就唱掉了自己的容颜,唱走了一颗至死也没放手的心。据说一枝花有一个孩子,但那孩子似乎从未出现过。她退休之后成了专门的说书人,可人们听不懂她的话,或许是听懂了也不愿承认,她就傻着脸从南街说到北巷,从东门说到西头,终于哑了。哑了之后的一枝花整日徘徊在井巷南街,或是去穆家唢呐铺坐着看穆老爷做活儿。那时候她的牙已经开始变长变黄了,只是右眼仍是又大又明亮。那时候的穆老爷已经显出衰败的迹象,下巴上的肉核渐渐上移了,左边脸已经有了痉挛的前兆。但一枝花仍是笑盈盈地望着他,像是盯着一本翻了千万遍的旧书,明明是烂了的,但仍不肯和记忆妥协。
那时候,井巷街胆大妄为的小混混儿时常在夜里和女朋友去压马路,总在一枝花的院子前咂吧砸吧地亲嘴。一枝花在屋里像个男人一样制造出很大的雷声,时常把小混混儿吓一跳。但整条街上没有人发出异议,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从未见过这夜里的风声,每个人都乐意在这雷声里维持秘密的原状。尤其是那些老辈人,很久之后,他们时常会在落音寺烧香的时候说一句:“一枝花可怜哪!”这句话在他们的胃里烂了二十年,直到一枝花死了很多年后,他们还是会说,但仅此一句,再多,就是禁忌了。
那时,街上的大红幅刚被撤去,一枝花就在那些清晨独自坐在院子里,意外地把头发盘了上去,露出另一只眼,只是两边脸的大洞更明显了,声音也越来越哑了。直到后来,人们在一天早上说,一枝花不会说话了。但就是那一天,一枝花又开始和人讲故事,只是她不再在意有没有人听得懂,她的声音也变得很特别,像是隔年的丝帛一点点裂开的声音,碎了,但还互相扯着,话着家常。她一整天都是笑盈盈的,甚至笑出了声,直到黄昏烧着了整个镇子,听故事的倦了,她才喝了一杯茶,悠闲地去了镇上最大的医院。她一直走进重病房也没有人拦她,倒是一个外地小护士揶揄地看了她一眼。但一枝花的脸瞬间就乌黑地冷了下去,只仍旧笑着,大洞越张越大,足足把小护士吓退了两米远。
床上的穆老爷看了她一眼,嘴巴仍旧匀速地一张一吸,肉核在五官上碾了过去,两边脸都瘫了下去,软软的,但仍强硬地扭着。一枝花把头发甩了下去,一点点编起辫子来。穆老爷一夜间就老了十岁,看起来终于是和一枝花般配了许多。
“要听啥啊?”
“一枝花哦。”
穆老爷用干瘪的右手在褥子下翻出那支吹了一辈子的唢呐,此刻他的视线里已经没有颜色了,他只看见了记忆,它们铺天盖地地来了,终于变得越来越轻。穆老爷送出了第一个音符,也终于送走了自己。
一枝花跪在床边,很缓慢地检查了他的身体,她的眼睛很干了,但还想要榨出一些汁水来。医生没有来,护士没有来,穆家没染上病的人也没有来,她没有叫,也许叫也叫不出来了。她只是呆了呆,微微地发出断裂了的声音,深深地,在散发出霉菌味儿的被褥上,埋下了头去。
人们黄昏时才想到要来,而且一来就是一大拨儿的人,但是七嘴八舌瞬间就被被子上满片的红润封住了,刺目的红对应着黄昏废墟里的镇子,像是欢腾在被褥上的红色鲤鱼。她的身体是仰躺过来的,右手还握着穆老爷输液的针头,眼球布满了深红色的洞。晕血的小护士一个踉跄栽了下去。在一阵又一阵跳跃的红光里,她终于是没有鼻息了。
抬花轿
跑板六本来不叫跑板六,但在故事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了。
青峦镇的街道都是笔直的,但每一条街的尽处都有一个巷子,这巷子的名字千奇百怪,比如有叫马疯子巷的,有叫徐家巷的,还有叫赵子渔巷的。每一个巷子都没有出口,但跑板六出现的巷子有一个,那就是明乘巷。
明乘巷的名字取自我们镇上走出来的一个高僧,人称明乘法师。明乘巷离井巷街不远,步行五分钟就完了,青峦镇人对它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淹死在护城河里的酒鬼。跑板六就出现在这样一个易被人发现的早上。他流着哈喇子,把那张沉默得要死掉的脸挂在了两腿间,眼睛试图睁得很大,但无奈体积有限,依然很小。他蹲坐在明乘巷的巷口,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嘿!去老穆家怎么走啊?
当然是很久都没有人回答他的。跑板六很不幸地在青峦镇不欢迎外来人的年代来到了这里,最终,只有那时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韩文璐理了他一句,啥时候听到号子了,就找着老穆家了。印象中,这就是造成跑板六在青峦镇人心中第一印象的原因了。
那是很幽静的夜晚,青峦镇的花花草草鸟儿鱼儿都很安静。跑板六吹着一把不知从哪里讨来的唢呐穿越了镇子,并且在自己的脑袋上戴了一只装着套子的巨大手电,可这家伙倒是为他招来了一顿顿痛打——没有姑娘愿意在夜晚和人压马路了。但这手电可是值钱的东西啊,多少年后,还有老人说,那跑板六应该和穆老爷没什么关系吧?说不定上头还是个牛人嘛!当然,这话是没人信的,青峦镇人是一向不愿意承认自己决策的失误的。
跑板六就是在那样的夜晚一路吹到了护城河,并在那里躺完了后半夜,狠狠地睡了过去。醒来后,看见的竟就是穆其言,但跑板六找的,自然不是穆老爷的儿子。他固执地叫穆其言哥哥,人们也因此对他们的关系甚是好奇,但这点在成为传言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要听了,因为另一个巨大的公开秘密开始震荡着人们的脑膜。
穆其言那时已经开始变老了,但他看上去和跑板六没什么分别。他的脑袋上有一颗紫色的胎记,据说是他妈朱翠兰生他的时候梦见了送丧的人,在梦里被送丧的队伍踩在了脚下,一路跟着死人进了葬才醒来。朱翠兰因了这场梦害了大病,很多年后,有人说,其实穆家那怪病从朱翠兰这儿就开了头儿,但这一点已经没有人能证明和反驳了。
穆其言那时决心不再踏进青峦镇一步,他整日供奉着他爷爷穆清涟的塑像,手里的家伙也早已歇了业,改做了芝麻酱。但每年乡下的红白喜事前,过往的人总要把穆家的门槛给踏破。而跑板六的到来使得被拒绝的人总能兴奋而归,尽管穆其言说,跑板六的曲儿吹得一点儿都不在调上。但就是这个跑了一辈子调的人,最后竟然在唯一的一次正调中,彻底把自己给吹跑了。
那还是西城巷刘曼丽出嫁的时刻。刘曼丽不像她的名字一样漂亮,甚至还要再丑一点儿老一点儿,跑板六来之前的十年里,嫁不出女儿的人家总要在愁了一番之后自我安慰一句,好歹俺闺女比那西街的刘曼丽好看吧!当然这话是万不能让刘曼丽听见的,在关于她的传说中,最惊悚的一件就是十岁的刘曼丽把一头猪给宰了,而且有条不紊。这传言如今是没有人信的,因为信的人都死了,除了说故事的人。
但老姑娘刘曼丽最终还是要出嫁了,而且是嫁给东门韩家的小儿子韩昭誉,要去成为韩文璐的小婶子。韩家并不算有钱,但个个是有貌的,当然,韩家有貌的都是男人。后来的后来,青峦镇的红粉一条街,也就是什么洗头城、按摩城、洗脚城汇聚的地方,就驻扎在这条街上。
刘曼丽出嫁的那天很热闹,青峦镇里是个腿脚灵便的、眼睛不花的都去看了。刘曼丽那天穿了他爹刘赌酒从省城买的旗袍,这在当时乃至以后很多年里都是时髦的礼服。她很恭顺地为每一个客人斟酒,甚至说话也文绉绉起来,脸上始终弥漫着红潮,一些本为了看刘赌酒女儿出丑的人最后也竟说,其实那刘曼丽还是可以看看的嘛。但不久之后他们又说,韩昭誉混账吗?娶了这么个丑媳妇!什么啊,那是老韩嫌自家祖辈都太像太监了,所以给儿子娶个夜叉镇镇家威嘛!
但这些话只说到了刘曼丽出嫁的第二天。第三天,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刚成为韩家媳妇的刘曼丽把韩昭誉痛打一顿之后回到了娘家,被他爹刘赌酒锁了起来。
刘赌酒的手气就是从那天开始不好起来的,但刘曼丽倒像是要彻底与世隔绝了,她歪歪斜斜的五官,像是经历了一声轰响,但仍不肯散去。
但这样的景状只持续了三个月,全镇的人都知道刘曼丽又回到了韩家,很认真地做起了韩家媳妇。记忆中刘曼丽细长的眼睛就是从那天起开始张开的,人们时常能在日落时分看见刘曼丽从韩家走出来打水,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几乎不踏进卧房一步。并且成了跑板六的忠实听众。
跑板六吹着跑板的《抬花轿》把刘曼丽抬回了韩家,就再没出现在镇上,之后的种种传说几乎全来自刘赌酒赌友的清谈,但镇上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在这个被青峦镇后人一遍遍转述的版本里,跑板六是一直待在韩家后院的,至于为什么待在韩家,倒是没人能解答。相对靠谱的说法是,跑板六被穆其言赶走了,被那些请人唱哀歌的人赶走了,不得已只能去韩家,因为在那时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这一点似乎有点道理,要不,那东街的瞎眼徐太婆怎么说自己听到了曲儿呢?
徐太婆是我们镇上数十年以来最厉害的接生婆,尽管她是个掉了一颗门牙的瞎眼老太太,但这两点却构成了她身上的两件奇事:其一是那颗掉了的门牙在替刘曼丽接生的那个夜晚长了出来,而且又白又长;另一件就是她在那天夜里看见跑板六了。
徐太婆在那之后又活了三十年,成为我们镇上最长寿的女人。她晚年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向即将结婚的重孙儿问,你知道最短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吗?然后她必然嘿嘿一笑,在东门韩家的男人身上嘛!
很多年以后,当青峦镇人终于发觉事情的真相时,跑板六的尸体已经不知何时被护城河的污水冲跑了。那冲走过死猫死狗的护城河水终于将跑板六淹没在了河底的污垢中,连同旁的秘密一起埋葬。
刘曼丽抱着新生婴儿在韩家住到了第二年,终于被韩昭誉一脚踹死了,而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残废。你现在还会看见他,他就坐在青城县欢迎外来人的大红幅下,对着每个来到这里的外地人吹上一曲《抬花轿》,人们叫他六狗。
哈哈腔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是跛脚,最开始的时候,他也不卖那种有着黄昏一样颜色的番茄。
青峦镇一中每年都有例行体检,据说也是托那个明乘法师的福。那时韩文璐已经十四岁,是整个镇一中个子最高的人,人们总是无法将他和韩家其他人等同起来,十四岁的他,俨然拥有比父辈祖辈更具气概的外表。他是青峦镇每年一次的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长跑冠军,皮肤由于经常训练而显得有些黝黑。他前途很好,基本上是稳上省体校的。
刘曼丽在那一年终于死了,火化的时候很多人都去看,而那个烧尸的师傅也在刘曼丽火化的第二天卷铺盖回乡下了,原因不详。刘赌酒在一天晚上输掉了所有的钱,最后,他拿出一把刀子,往桌子上一摔,说,我赌我这条命,你们谁要?
没有人说话,刘赌酒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把刀子,昏黄的眼睛瞬间就又亮了,我知道你们早就等不及了!早就等不及了!你们看死了刘曼丽又要来看死我,我告诉你们韩昭誉那小子下面有多长!我告诉你们!他边说着,双手边比划起来,动作越来越疯狂。他们一家子都是太监!太监啊!他说着说着,眼睛更加亮了,像死里逃生后的惨绿,光芒锐利。
刘赌酒在那天夜里跌跌撞撞回到了家,把唯一值钱的暖水瓶摔了个稀巴烂,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把火,把整条街都烧着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先传出来是刘赌酒放火的,只是在猜测这件事的时候,刘赌酒死了,死了的人总是可以承担所有的罪名。于是,纵火犯在成为众矢之的前很争气地死了,倒是省了很多唾沫。
后来,徐太婆到处跟人说,她那天夜里是看见了刘赌酒的。他穿着一条很大的裤衩,脸是浮肿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子,不停地问她,护城河下面都有些什么啊?
然后呢?人们问道。只见她嘿嘿一笑,说:“然后我就告诉他,是秘密啊,能咬死人的!”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密的缝隙,像是大地的裂纹,能把想要知道一切的人,狠狠地吸进去。
韩文璐体检那天在医院待了很长时间,人们再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是白的了。当天晚上,他把卫生医院的所有玻璃砸了个遍,在自己家的庭院里放了一把彻彻底底的火,然后,在火燃起来的时候往那个给他诊断的医生家门前撒了一泡很长的尿。之后,他就在我们镇上转了三个圈,终于在夜幕垂落的时候拐进了穆家唢呐铺。他跪在穆其言的屋外哭了一整个晚上,很久之后还有人说那是青峦镇数年中最长的一个夜晚,第二天,韩文璐就成了穆家唢呐的传人了。但这个消息第二天就没有人听了,因为,韩文璐的脚跛了,而且是被自己烫跛的。
那块至今还烙在腿面上的疤后来成了一整块刺青,成了韩跛脚的招牌。他跛的那一天还没人叫他跛脚,但当他光着膀子、露出那块巨大的肉疤,在青峦镇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时,人们知道,他是彻底要和这座城决裂了。
从那天开始,连镇上刚会说话的孩子都知道,我们镇上有了一个跛脚啊!然后人们就一直说到了他死,终于忘记了他本来的姓名。人们惯常的称呼是,那穆家门里的韩跛脚。他的故事也好,面貌也好,全都没有人关心了,人们见他的第一句话往往是,韩跛脚,脚好些了没啊!他闷闷地笑一声,露出一口昏沉沉的牙齿。
那时候青峦镇有好几个压井,他就坐在压井上,也不嫌硌得慌,一曲儿一曲儿地吹,累了,就压上一桶水。所以他的音色总是很亮,是那种混浊而激越的亮。而他的头发也从那一年开始渐渐地白了,人们终于在这白光中渐渐淡忘了他的年纪,他终于成为我们镇上年龄最恒定的人,不再年轻,也不会被再次变老。
青峦镇那年的白事特别多,白色的飘带在那年像井巷街的花树一样雪白,做花圈的手艺人忙得两手都长了茧子。但除了千篇一律的哭声,那却是青峦镇历史上最为沉默的一个季节,人们不再彼此问候,不再开乌七八糟的玩笑,那也是镇上最没有秘密的一年。穆其言和韩跛脚却忙了起来,韩跛脚给自己准备了一身行头,每天往来于各个场子,比如他叔叔韩昭誉的葬礼。
韩昭誉在刘曼丽死后就疯了,他在看守所待了几个月,最喜欢对别人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知道韩跛脚他爹是怎么死的吗?他说完便神秘地抿一下嘴,砍的哦。
但他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并选择了自古以来最惯常的一种死法,用一条事先预备好的绳子了断了自己。死时,眼睛还是睁着的,只是还笑着,但笑得没有人相信了。
韩跛脚就是在他叔叔的场子上第一次吹起了哈哈腔,很久之后,人们能记得跑板六的《抬花轿》,能记得穆老爷久远的《一枝花》,却唯独不记得韩跛脚的《哈哈腔》。它像梦呓一样在青峦镇回荡了数十年,不会哭泣,不会悲伤,也不会微笑,在一上一下的缓慢流逝中,成为记忆里最和谐的鸣笛。
韩跛脚的身体从那一年的清明开始飞速生长起来,那天正是韩昭誉火化的日子,韩跛脚在那天疯狂地推开新来的烧尸工,在火花中一点点扒出还没成为灰烬的骨头。它们像一块块化石,和韩跛脚的目光对视,像是看着彼此既定的命运。
他看着它们笑了一阵,吹起了《哈哈腔》,只是,这是从没有过的一种调子,和别处的不同,和穆其言的不同,和穆老爷的更不同。每一口气都是有出口的,但每一声调子,却都透不过气来。他的脸是紫涨的,倒像故意这般似的,一曲又一曲接着吹,循环往复。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那穆家门里的韩坡脚,哑了。
豫西二八板
我们镇上是没有人能描述出穆其言的相貌的,我也是。他们总是在镇上飘来飘去,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站到哪里,当然,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我们镇子。
穆其言有过一次婚姻,娶的是在校场口跳舞的那个女人。但那时候她还不在校场口跳舞,有人说她之前在恋歌房干过,但后来抑郁了,被赶了出来。她有一只巨大的喇叭和一台收音机,那时候,每天下午四点,青城县电台就会播放没有歌词的曲调,有时,还有韩跛脚的哈哈腔,但后来它们就变成了穆执念的二八板。
那个女人在我们镇上是没有名字的,也许有,但早被人忘了。在镇上人的记忆里,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跳舞。她穿着黄色麻布裙子,身材微胖,脸很白,嘴唇很厚,据卖饭的赵二芬说,那两片红唇切切能比一个猪蹄还占地儿。她每次说完,都要轻轻地扬几下眉,通常是左眼上的眉毛挑得要高一些,右眼上的微微低一点儿。她边说,边翘起兰花指,尔后,狠狠地吐上一口干白干白的唾沫,末了,还不忘喊一声,死猪,水呢?她喊的当然是老赵,老赵那时候刚从局子里出来,总是弓着背走路,像是永远也抬不起来一样,早已没了当年当经理的派头。和赵二芬结婚的第三年他就被人告了,一坐就是七年。赵二芬是红粉一条街出来的,所以每当有女人怀疑那个跳舞女人也是红粉一条街的人时,尖利的冷光都要从她的眼里往外冒,我曾经无数次看见她的目光里有跳跃的杂质,猛地发出一种不是人发出的声音——脏的臭的都是我们,你们干净哇!你敢不敢让我去你衣服里掏掏,看那里面都是些什么!
她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像一场地震之后的余震,内里仍在剧烈地起伏,和面的双手已经不自觉伸到了女人的颈子前。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铜铃一样,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跳舞的女人在校场口跳了几年就去了青峦小学,依旧是每个黄昏去,天亮离开。她的步伐是坚定的,在那无数个黄昏,她矮小的身体被夕阳拉得无限长,远远看去,像是漫长时光里走出来的人。那时候,穆其言在我们镇上卖着已经没有人要的芝麻酱,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肉核已经发育成肿瘤,密布着刀疤。他知道这是治不好的,就算治好了,也有人会死,而人们对于真正病人的死,总是很快就消受的。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一团没有颜色的海,早就枯死了,连投胎的可能也没有了。他干笑着,在树影的遮挡下走过去,又走回来。我站在二楼的教室窗口,看见他们的影子像两支弓着背的唢呐,在穆执念一声突然响起的鸣歌里,凝固了。
穆执念在那个女人第一年跳舞的时候来到我们镇,他衣衫褴褛,据说是逃荒来的,但身后没有大人跟着。他在城郊拐子张的土坯房住了三个月,就被一路吹来的穆其言和韩跛脚带走了。据说穆执念的身上有一块红痣,只是它描着字眼,那是一个巨大的“念”字,框在他的脊背上。他的眼睛很亮,却有着先天性远视,个子像永远也长不高一样,整日跟随着跑调的二八板从井巷南街吹到青峦小学,远远地坐在教室前的水泥地上。他那时候很漂亮,所有人都喜欢他。不像我,那时候我已经很高了,是全班最高的女生,但我的影子在日落时分就会变得很短,不像穆执念,他的影子总是拉得那么长。很久之后,当他长成一个很高的人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当年的矮不过是一种欺骗,所以镇上的人才会忘记他曾经那么矮小。
穆其言在和跳舞的女人结婚之后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很多人都来了,有的不是我们镇上的人。他们来后哭了一阵,但只有一阵,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但女人没有立即离开,她依然住在穆家,只不过不再去跳舞。校场口从那之后特别寂静,人们往来于此,总会漫不经心地问一句:“那女的呢?”没有人回答,但问话的人似乎也没打算得到回答。
那年的夏天特别漫长,青峦小学的假期也似乎变得长了。我家门前的花树开了很大的花,但没有人去摘。井巷南街养起了很多狼狗,它们一整个夏天都伸着红通通的舌头,焦灼地走来走去。那些花朵开到成熟期都掉落到地上了,只是没有懂得的人拾起,它们就烂在那里,任由焦躁的狼狗踩掉了香气,踩成了泥巴,烂在了泥巴路上,只要下一阵小雨,就都不见了。人们认定它们是被一点点冲到护城河里去了,青峦镇人对于不好的事情、损坏的东西总是轻而易举地想到护城河。那潭在日后成为绿酱的死水在当时还很清澈,挨了骂的孩子,总要去凫水一番,在水质好的年代,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游泳冠军。
那一年,修路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像是背负着巨大的使命,把井巷南街足足拓宽了两倍。但随即又离开了,伴随着青峦镇第一趟火车的汽笛,同时也是唯一的一趟火车。跳舞的女人在那年夏天最后一场雨里,跳了最纵情的一场舞,之后便消失不见。直到两个月后的黄昏,人们在我家的花树下,看到有人托着一块血红血红的圆形生物,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那人的脸被密不透风的黑发遮挡,站在井巷街的最南头,每到一家就停下来走一走,直走到最北头,直走到那团绚丽的鲜红失去了亮度。
第二天,那些花都开了,红灿灿的羡煞了东门的花匠。
镇上人竟然也因为女人的离去而彻底地忘了她,就像渐渐忘记之前沉在护城河里的人。那年夏天之后,没有性急跳下去的花都枯死在了树上,睁着干裂的眼睛,过早地死去了,但除了我家的。
那年的深秋像隆冬一样冷,空气恢复了青峦镇一如既往的做派,干燥得要死掉。我在那个严寒的秋天裹着粗笨的夹克,站在门前刚修好的马路上,远远地看见了穆执念。我失望地发现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只是双手生了冻疮。我远远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把二八自行车支在路边,把装芝麻酱的桶拿下来,卖上一家,就吹上一曲儿,然后一直吹到了井巷南街的最南头——我家。我奶奶蹒跚着脚步从堂屋走出来,买上一壶。穆执念接着吹了一曲儿,他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伴随着节奏一上一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突然问了我一句——
“你叫啥来着?”
怀乡曲
青峦镇不在豫西而在豫南,但徐疯疯说在,镇上人就信了她。但人们只信她这一句,老辈人都说,信得多了,就成了病。所以如果你在青峦镇碰到她,可千万别信她的话,那是要死人的。
她还消失之前,是个总是站不直楞的平胸女人,在县图书馆工作,主要任务就是整理青城县志。但徐疯疯在整理的第二年就疯了,那本册子至今还摆在县图书馆的小说架上,在猎奇者中广为流传。
那时候韩跛脚喉咙里的息肉已经很大了,但他没有去任何一家医院,他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晃荡了一整个晚上,直晃到星星都睡着了,才慢慢悠悠地爬上护城河边最大的一块石头。远远看去,刚刚开始的工程那建好的大门上至今没有刻名字,它像是一张空白的脸,冷冷地注视着盛满人的镇子。
徐疯疯在每个黄昏都要去穆执念住的地方,那里永远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唢呐。穆执念总是能清楚地找出每一支唢呐的长处,它们被齐齐地码在桌子上、床上,占据了人的位置。很久之后,它们中的佼佼者被请进了青城县博物馆,然后又被送进了省里,连同那本残缺的青城县志。而徐疯疯的字迹当然是给抹掉了的。
那时候穆执念还在卖芝麻酱,但他的脸总是一天一个样式,肉核已经发育成肿瘤,开始扩散。有时,早晨还是正常的一块皮肤,晚上已经被腐蚀掉了。但仍有不认生的孩子在放学后端坐在井巷街南头等着他,人们知道他必然先去徐疯疯家。那时候徐疯疯已经不穿夹克了,她穿着一条很长很肥大的裙子,由于是平胸,总感觉她无时无刻都要从衣服里钻出来。穆执念就在徐家门前吹着,但从来不进去。得病之后,他手上的冻疮到了夏天也不见好,徐疯疯每隔一个季节都要给他织一副手套,尽管他从来不戴。
徐太婆那时已经不再说话了,徐疯疯送去的所有饭菜都被她倒在了老宅的门前,被跳墙而过的野猫衔了去。那个院子从前是关死人的,后来贱价卖了,徐太婆用最后一笔积蓄买下了它。而她唯一的一次出屋就是在徐疯疯发现自己异常的那个正月十五,那天来了许多外地人,说要去看镇上的人,但他们在镇上问的第一个人就是韩跛脚。这次韩跛脚没有回答他们,他乜斜了一下,就把整车的番茄全甩在了他们身上,只说了一个字,滚。很久之后他们又来了,那时候寺院已经建了一半。
徐太婆在那天梳着很繁复的鬓角,她很老了,眼皮已经耷拉下来,但她还是努力睁开眼,细细地继续梳着。半晌,她突然对着徐疯疯说了一句:“知道我为什么买下这个院子吗?”她突然笑了,“因为总有一天你也要住在这里。”
徐疯疯那天在镇子上跑了很远,那是青峦镇人见识过的最为遥远的奔跑,人们都说她是去护城河找一枝花去了,也有人说她找的是跑板六和韩家人。人们对她说,韩家人都是火化了的。但徐疯疯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她的裙子在奔跑中终于要脱落下来。很好。她用不同于往日的声音对那人说。她跳出了裙子,所有人都看见,徐疯疯的下体垂挂着一颗沉重的种子,它像是酣眠了很久,终于扬起脸庞。很久之后,有人说,那是穆执念脸上的肿瘤,她是被传染了。但徐疯疯认为她是遭了韩家死魂的诅咒,因为徐太婆传出了他们的秘密。
但她忘了,就算徐太婆不说,还是有人会说,秘密在镇子里永远不会沉睡。
徐太婆死在那个冬天。正月十五闹雪灯的时候,很多人都来了,有的是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领着自己的姑娘来了,有的是被她接生过的男人领着孙子来了,他们无限虔诚地把她送上了火葬场,流下了无限伤感的泪水。
从那之后,穆执念半年没出现在井巷街,徐疯疯像个傻子一样盘腿坐在家门前,那座被徐太婆盘下的老宅就在她身后的身后。她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进去。那个黄昏,她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不停地叫着,人们在屋外听到了声响,但没人走进去。夜幕降临时,人们看见她走了出来,两腿间流着殷红的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小腿滴落在了大地之上。那个夜晚,穆执念去找她,他们在墙内制造出很大的雷声,就像是当年的一枝花,没人听得出它是属于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也是在那个季节,韩跛脚放弃了唢呐,卖起了番茄,并最终成为镇上最后一个知道全部秘密的人。而那之后不久,穆执念就出事了,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镇子的最南头,隔着徐疯疯家的院墙,远远地仰着脸,眼睛是闭着的。他脸上的肉核很大了,只是和穆其言不一样,那是我们镇上一条城墙的形状,在他的脸上动荡不安地游走,一晃就是整个长夜。
破晓,六狗歪着身子来了,那时候他已经不坐在城头吹《抬花轿》了。不过,他就是吹也没人听了,人们烦了他很多年,连新长成的孩子都烦了。曾有人在六狗睡着的时候在他的面前放上一只破碗,但很快就被城管的人扔了,理由是破坏市容。人们在城头修筑了雪白雪白的墙,六狗的身子歪歪斜斜的,没人相信他可以攀过去,但他偏偏做到了。他翻过去的时候,正是穆执念咽气的时刻。但六狗自然不是看他的,那时候他的腿还是拐的,嘴巴依旧是斜的,只是背没有以前弯了,人们都说,这是六狗翻墙翻的。人们本来是信的,但徐疯疯突然有一天对来图书馆找书的老赵说了同样的话,人们就不信了。
老赵传出话的第二天,被两个弟弟请去了市里的精神病院,但他当天晚上就逃了出来。因为卖饭的赵二芬在那年投了护城河,而第二年,护城河的水就臭了,人们都说,是赵二芬嘴太臭了,谁都敢骂。
但老赵不敢骂她,他在那天晚上背着已经微微泛出尸臭的赵二芬回了家,在新买的电视机前看了一整夜的青城县电视台的节目。第二天,人们都说,老赵没眼睛了。这话是拐子张说的,他住得离老赵最远,但他却无比坚定地告诉所有人,那是个没眼睛的人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天,拐子张破天荒再次喝了酒,喝得酩酊大醉,那张白了二十年的脸被染得红通通的,像是还没燃起来的火烧云沉寂在了他的体内,等待爆发。但谁料那些云竟然真的在他体内喷薄出来,他摇摇晃晃地从井巷南街回到自己被勒令扒掉的土坯房,瞬间便随着那座早就快要倒掉的土坯房倒了,而且再也没站起来。
赵二芬死的时候,眼睛是闭上的,手心想要攥住点儿什么。她原本应该还是抓着擀面杖的,但擀面杖到了水里就不见了,她被拖上来的时候手里只剩下水草。老赵把风扇开得很大,那是他们的小饭馆里的风扇,它呼呼地吹着,竟然像是镇上很久都没有的那个鼾声。老赵把眼睛凑近它,把电视机调到最大声,那天在电视上出现的正好是韩跛脚,那是他卖番茄前最后一次吹唢呐,而且还是在电视上。他看上去喜气洋洋,脸上亮闪闪的全是汗,手的幅度也越来越大。但他吹到最后一个音时,唢呐突然掉了地,那是一声清清亮亮的回音,像一瓢跌落崖底的水。老赵把脸凑近风扇,那个风扇总是张着很大的口,他的眼睛时而闭上时而睁开,一下子就被巨大的鼾声吸进去了,只是滑润润的,像是脱了水的鲫鱼,“吧哧”一声就游得看不见了。
那天晚上的天气出奇好,人们都在欢庆寺院的竣工,离很远也能看见它的名字——水落音。星星又大又明亮,明天一定也是个好天气。但那晚,图书馆突然关了门。徐疯疯把能烧的书烧了个遍,除了那本《青城县志》,它被扔在拖地用的水桶里,而她添改的黑色墨水字已经开始模糊了,消失的总是每一句的开头和结尾。它们像是无头无尾的巷子,沉默地伫立在青峦镇。
那是镇上人最后一次记得她的名字,徐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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