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以确保人族福祉。从某种意义上说,AI出现让人类面对“新无知之幕”,即不知道人机协同进化的最终结果却要做出选择。政治哲学中讲的“无知之幕”,粗略地说是有关国家如何建构的: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建成一个国家,结束人与人之间野蛮暴力状态,但是每个人都不知道在建成后的国家中自己将处于哪一个阶层、哪一种角色,在这种对未来无知的状态中讨论应该如何安排新国家的社会制度。你想,若你可能是社会中最弱势群体,你会不会给穷人提供必要的制度保障和救济措施呢?“新无知之幕”是一个隐喻,喻指在盲人摸象中应对未来与拟主体、能力超强的AI共同的生活。
第三,无论是工具论、实体论,还是技术设计论,它们都是哲学观念,而并非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客观理论,也就是说,你不能说在科学意义上哪一个对或哪一个就错了。哲学观念是不能用实验或观察来检验、证实或证伪的。因此,我以为,工具论与实体论的争论,在实践中直接指向的是技术能不能控制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应该从技术中寻找,它不在于技术,而在于人类,在于人类的选择:第一,我们有没有决心和勇气控制技术的发展;第二,更重要的是,为达成对技术的控制,我们愿意做出何种付出甚至牺牲。比如,手机很好玩,让人上瘾,以至于有人说:为什么要找女友找男友呢,难道是手机不好玩了吗?你想控制手机上瘾,本质上是控制你放纵从手机上获得的感官刺激。我的观点可以称之为“技术控制的选择论”。
因此,AI要向善,从根本上说,是使用AI的人类的选择问题,是人类能不能向善的问题,准确地说,是人类能不能为了向善而努力、而付出、而牺牲的问题。善良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好玩的、赏心悦目的事情,所以老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相反,沉沦却是一件非常随性、舒适甚至感觉到“躺赢”的舒服事。想一想开挂打游戏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一种极度舒适的感觉?那时你想过没有,你在做着一件错误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变成了:人类可不可能向善?如果你相信人性的观念,即所有的人从根本上都有着同样的本质即人性的话,这个问题就会变成“人性可不可能向善”。思想史上,人性善恶的问题,哲学家们也是争论不休,莫衷一是。有人说人性本善,有人说人性本恶,有人说人性一半善一半恶。到了后现代主义兴起,一些人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大家都一样的所谓人性,不管它是善是恶。言下之意,有的人善,有的人恶,有的善多一点,有的恶多一点,有的坏人变好人,有的好人变坏人,不一而足,因此,并没有人人都适用的办法来治理人。
仔细考察,就會发现人性善恶问题与人类向善问题是有差别的。你可能是恶的,也可能是善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你可不可能向善,变得更善良呢?显然,如果你坚持人性不变,这个问题你就会给出否定的回答。因此,你想要人性向善,首要的是要相信人性是可以改变的、可以被改造的,显然某种意义上,就是要相信没有什么万世不易的人性、人性是历史变化的。我个人恰恰相信:第一,人性是不定性的,是不断在发生变化的;第二,人性是可以被改造的,但是这极其困难。因此,我认为,“AI向善”是可能的,其实现的终极方法只能是“人类向善”。当然在操作层面,“人类向善”可以是逐步的、一点一滴前进的。我并不相信某种一蹴而就的人性提升方案。
先说第一个问题:没有什么不变的人性。我用一个我命名的“Lucy隐喻”来说明这个观点。现在主流古人类学研究认为,人类起源于同一个非洲的古猿,还给她取了一个名字“Lucy”。我的故事是:Lucy从树上下来,知道什么是人,或者她要走向何方吗?当然她不知道。也许,她只是扫视了一下身边的其他古猿,心里说了一句:我不做猿猴了!也许,她心里还说了:我要做人!可是,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人。她所决定的不过是:我不要做猴子了!我讲这个隐喻,是要说明人类真实状况是既不知所来、亦不知所往的。今天,我们离开猿猴已经很远很远了,但仍然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实际上,我们是从猿猴进化而来的,只是诸多人类诞生理论中的一种,不过是今天的主流观念而已。生物学研究有一种说法,隔绝状态下只需要四五百年就会演化出新物种。而根据当代科学观念,人类已经有百万年的歷史,智人也有数万年的历史,显然人类在不断进化,如果有一个什么人性,也应该是不断变化的。
再说第二个问题:人性可以被改造,但是很困难。人性如果在变化,这种变化只能是自然选择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所有有目的的人性提升都是徒劳的,我们只能听天由命、靠天吃饭。然而,自然选择是没有善恶指向的,没有证据表明最善者最适应环境,也没有证据表明最善良的人群在遗传上最有竞争力。于是,要想相信人类会向善,就必须相信人性是可以通过有目的的改造而提升的,我称之为“人性改造论”。在我看来,人性改造在过去人类历史上并不成功。大家知道,人性提升工程过去主要靠文化改造,尤其是宗教活动和教育活动。有文字记载的五六千年文明史,我不否认人性有了一些变化,我们与山洞里砸碎其他人的头盖骨吸食脑髓的山顶洞人,与五胡乱华时以“两脚羊”为军粮的人有了一些区别,但是,每当看到、听到各种当代发生的骇人罪行的时候,比如暗网上的人口贩卖、器官贩卖的故事,我对文化提升人性的功效感到沮丧。
过去一百年中,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一些人想,可不可以用科技方法对人性加以向善改造?比如,大科幻小说家H.G.威尔斯对使用生物学和心理学的方法来提升人性就非常赞同。大家知道,基因编辑技术的新发展,催生了用它塑造完美人类的念头。对屡教不改的强奸犯可以进行化学阉割,对那些不诚信的家伙,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科学方法从身体层面完成彻底的一劳永逸的改造呢?对此,我认为不能过于自信。首先科技方法有无改造人性的效力,并无一致的结论。其次就算此种效力成立,国家或社会的制度性人性改造,结果是人人向善,还是一批人被改造为奴隶、另一批人成为生物学意义上的主人,而最终落入《时间机器》所预言的人族最终分化为两个对立物种的恐怖结局呢?我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以目前的人性状态,人类掌握改造人性科技而使之向善发展,就相当于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但是,happy ending不是没有可能,但想不付出努力和牺牲就得到happy ending,是不可能的。
当然,我并不否认人性可能进化,只是已知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并没有人类大幅度高尚化的明显迹象或证据,因此,对人性改造论的乌托邦必须予以足够的警惕。从既有人类史看,人性进化可能会耗费数十万甚至百万数量级的时间,而在这之前,人类很可能已经自我毁灭。但是,即便如此,人类是应该勇敢地选择尝试着改善人性,还是选择坐等悲剧发生呢?
这正是面对AI突飞猛进,人类必须要作出的选择。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尚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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