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政当是平坦的村庄,从献九当走过来,远远看到一片平地,背靠着连绵的青色山脉,头顶上四散飘着优美的云,平地上各色深浅全是绿的庄稼,零散的木屋分散在其中,一条大河绕着村庄流过。很像陶渊明里描述的桃花源。
摄影 金效华
徒步穿越独龙江的第四天,队员们在高黎贡山海拔4500米处的高山流石滩上艰难行进,队伍必须分散开来,确保每个人碰掉的滚石不会砸到身后的人,如果雪冻成冰,人会跌倒,如果下层的雪融化,人会一脚踩空。但是,只要翻过这些山,就能看到前方壮观绮丽的高山植物,这正是植物学家们的梦想。
摄影 金效华
在西藏自治区察隅县,海拔4100卷处,盛情开放的紫花百合正在等待植物学家们的到来,它与周围的高山草甸、杜鹃灌丛、冷杉林等组成了这片地区原始的高山生态系统。
摄影 陈又生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考察的时间会持续30天,植物学家将穿过怒江大峡谷,到900公里外的大山深处,穿梭在独龙江流域“连猴子都掉泪的鸟路鼠道”上,摸清那里的植物家底。
古老而又神秘的的森林,在散发无穷魅力的同时,也向植物学家们展示它诡异复杂的力量。它要我们明白:任何闯入的人类都将付出代价。
2008年6月20日,由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组织的云南独龙江地区植物考察从昆明出发。我与中国绿色时报社记者李惠均也一同随行。考察队将前往位于云南省西北部、中缅交界处的贡山县独龙江地区,以及西藏自治区察隅县的日东与察瓦龙地区进行深入的植物考察。
同行的植物学家都经过细心的挑选:领队金效华博士来自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他在独龙江地区呆过5年,在兰科植物方面享有声誉。中科院华南植物园董仕勇博士则是蕨类专家。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陈又生博士在菊科与堇菜科植物的分类上颇有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李宏庆教授通晓玄参科与列当科植物。而上海辰山植物园田旗是一位园艺工程师。
同行的还有两名研究生,28岁的陈彬与24岁的张慧,就读于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张慧专注于莎草与禾草,而陈彬在植物分类上非常博学。与同行的植物学家相比,两人尽管年龄尚轻,然而都经历过数次艰苦的考察,拥有丰富野外经验,野外工作不在话下。
按照计划,这次的考察工作将在独龙江乡马库村与迪政当村、丙中洛乡四季桶村、亚坪垭口、俄嘎垭口周围展开,其间会派出一支队伍穿越独龙江,翻山到达西藏察隅县日东和察瓦龙地区,采集沿途的植物。整个考察时间为1个月。
最具生态价值的植物带
将前往位于云南省西北部、中缅交界处的云南独龙江地区是此次考察的核心区域。这是位于云南西北角的一块狭长地区,在高黎贡山北段的西部。独龙江两岸分别是海拔5000多米的高黎贡山与海拔4000多米的担当力卡雪山,独龙江在中国境内的178公里流域内,全区都是高山峡谷地貌。独特的地形使得这里既有热带雨林,又有高山植物。另外,这里还是喜马拉雅高山植物和东南亚热带山地植物区系的过渡地带,具有很高的生物多样性价值。
对于这次考察,金效华博士很有信心。
“独龙江的生物多样性非常高,特有种也很多。不论怒江河谷、金沙江河谷,植物的多样性和特有种都无法与独龙江相比。它甚至是全中国最好的一处植物带。”
“根据以前的资料,我预计这次科学考察能发现20个植物新种和30个新记录种。”
事实上,独龙江所在的高黎贡山地区是中生代欧亚板块与印度板块撞击形成的一块褶皱地区,1944平方公里的地区全部为高山峡谷地貌。受高山地形和印度洋西南季风的强烈影响,这里每年都有持续9个月的降水,其中独龙江乡马库村的年降雨量高达4670毫米。
丰盛的雨水带来了植物的繁荣。现在,这一片区域拥有将近5000种种子植物,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生态价值最高的地区之一。这里还有当今世界上发育最好、保存最为完整的常绿阔叶林区。
由于交通不便,环境闭塞,数十年来,能进入独龙江地区的植物学家很少,这里大约一半的植物种类与分布尚不清楚。面对国际上的植物资源考察热,金效华的心里开始着急。
“我希望能组织综合性的植物考察,组织各个科属的植物分类学专家过来,在这里开展科学考察和研究。我希望更多的人关注这里,把这里的植物种类摸清。”
促使金效华付诸行动的另一个原因是怒江地区的水电开发。一场拉锯式的激烈讨论曾经持续了好多年,生态学家们激烈批评怒江地区的水电方案:高黎贡山地区成型于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碰撞及板块俯冲,在巨大的能量波冲击后,山石结构十分脆弱,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修建水电站,本身就不合理。此外,升高的水位需要大量移民,数十米高的范围内许多植物被淹没,小范围的立体气候改变将影响更多物种的生存。最后,生态学家们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使修建水电站,当地老百姓也不会获益,钱只会落到水电公司的腰包里。
然而更多的现实因素与考虑搅在一起,最终,水电站的修建已不可逆转,高黎贡山海拔1500米~2000米的许多区域将被淹没,贡山县城也将整体搬迁。金效华郑重向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提出考察申请。
雨水里的马库
4天后,大雨造成山路塌方。越野车停驻在独龙江乡巴坡村无法前行,考察队步行15公里至马库村。
马库村只有20来户人家,不过村子很大,一户与一户隔着半座山的距离,山下是宽阔奔流的江水。独龙江的水是绿色的,地势急的地方翻涌白色的浪花。10个从巴坡村雇来的背夫将粮食与设备背了进来。
金效华找到马库村委会的老支书,请她帮忙腾了两间空房,又把背夫们背进来的大米、蔬菜等物交给老支书,请她安排最近几天的伙食。另外,他找到本地相熟的向导小金,请他帮忙再找几个向导,明天带大家上山。
在独龙江乡,地势平坦的村庄名字里会带一个“当”字,比如,独龙江乡乡政府所在地孔当,另外几个村子名为迪政当、雄当、献九当、钦郎当等等。马库没有“当”,这里几乎很难找到平地。
由于此地潮湿多雨,木屋都离地半米,架在木支架上。这里平地太少,木屋的大半间都悬在崖上,并在倾斜的山坡上用碎石堆成一个平点,再用两根木头支在上面,承受着房屋的重力。碎石看起来很悬。
没有“当”,庄稼也找不到地方种。这里的山坡大都超过60度,几座山上惟一的两小块平地盖了村委会和学校。在一座花岗岩构成的陡峭山上平出一块地似乎不太现实。没有庄稼,就没有粮食。过去,独龙族人靠打猎为生,现在国家禁猎,每年政府都要运几吨大米进来。
这里的百姓以独龙族为主,主要交流的语言是独龙语和傈僳语。比划着手势,汉语有时候能说一点儿。他们信仰基督教、天主教或者本土道教。由于基督教在这里已经传播了近200年,并主张不抽烟喝酒,因此在这里受到广泛欢迎。
6月,正是独龙江地区的夏季汛期,雨水十分频繁。几乎每天夜里,大雨都倾盆而下。晚间枕着雨声睡去,清晨醒来,世界还浸在雨里。7时左右,雨水逐渐收敛,植物学家们出发了。
在马库的一座后山上,蔷薇与蕨类长到1米高,拥拥簇簇,人看不到脚下。向导在前面走得飞快,植物学家们在后面紧追。蔷薇科的许多植物长有锋利的刺,不久,植物学家们便发现手上被划了好多道口子。
几乎每天中午,植物学家们都会遭遇大雨。雨声很大,队员逐渐钻到树林里。地势陡,虽然坡下有不少矮小的树,但是再往下,却是悬崖和江水,脚下的石头松动。一些树木的茎干上全是刺,向导们用楔形砍刀斜劈几下,将刺刮掉,人们便能借助树的力量往上爬。
在林下的昏暗空间,植物学家们扶着树枝朝前走。石头上经常有薄薄的苔藓,如果一个落差超过1米,脚下又是这么几块石头的话,情况便变得不安全。向导们砍倒竹子,“刷刷”几下,变出一根根实用的竹杖。
不久,植物学家们各自发现感兴趣的植物。为了采集,他们爬树的爬树,攀岩的攀岩,钻洞的钻洞,很快队伍就分散了,人影消失在树叶中。
向导们单薄的衣裤已被淋湿,几个人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瑟缩着抽烟。他们的解放鞋已经湿透了,但是裤腿卷起来很高。这样是为了对付蚂蟥,“它一爬上来,我们就能看到它”。
夏季的独龙江高山地区,气温只有16℃,雨水更凉,但向导们有他们的生活经验:几个人分享1瓶米酒,依靠它取暖。灰蒙蒙的天空与黑暗的树枝盘旋在头顶,雨水从树叶上滑下来,雨声淹没了一切。向导们开始担心队员们的安全,一个向导对着树丛撅起嘴,发出短促的充满疑问的“呜~”呼唤。
很快,不远处也传来响亮的呼应的“呜~”
在以后的行程中,队员们就以此联系。在掩盖一切的满山植物中,“呜~”的口号真是一个有效的方式。
在高山上,雨水使湿透的衣服更加寒冷。有时候,雨一整天下个不停,向导们爬到半山腰冷得直哆嗦,有时会拒绝上去,找避雨的地方生火取暖。但植物学家们却不能停。他们担负使命,要记录这里的植物种类与分布,由于时间非常有限,被浇成落汤鸡是最不可避免的事。
在沿途采集的第三天,蕨类学家董仕勇已经发现了至少两个可能的新种。一种舌蕨科的植物有着长达80厘米的草质条形叶片,遍体布满星状毛,很有可能代表了一个新属。这一潜在的可能令董仕勇十分谨慎,他从各个角度对这株蕨类进行观察,并采集根尖等实验材料,准备回去做进一步研究。
神秘的雨林植物
热带植物曾经是独龙江区域的代表物种。独龙江所在的高黎贡山在地理上曾经是古南大陆的一部分,气候炎热,适合热带植物生存,但在后来的中生代早期,成为古北大陆的一部分,随着喜马拉雅山的持续运动不断北移,海拔不断升高。最后,独龙江河谷热带植被类型被亚热带湿润常绿阔叶林所替代,独龙江原来的古南大陆热带植物区系蜕变为现代的东亚温带植物区系。
现在,这里超过一半的植物种类都是温带植物。兰科、菊科、蔷薇科、杜鹃花科、禾本科植物是独龙江流域种子植物区系多样性的主体成分。
在林间,植物学家们采到了珍贵的水晶兰。水晶兰通体是透明的白色,如同一柄玉如意。一朵紫色花从远处看花形很像凤仙。它的叶片肉质,花葶红紫色具柔毛,喉部有黄色条纹或斑痕,这是苦苣苔科的芒毛苣苔,是一种非常漂亮的小灌木。
一种名叫董棕的棕榈也在山谷里沐浴雨露,长到50年以上树干内会生成像面粉一样的东西。过去,独龙族人用董棕粉充饥,现在,50年以上的董棕已经很少见了。
亭亭玉立的香青在路边摇曳。香青的全身覆了厚厚的白色绒毛,取下它的一片叶子,轻轻揉挤,绒毛便褪成一团网状结构。在日照强烈的中午时分,这些绒毛能减缓香青叶内的水分被蒸发。
桫椤静静地生长在山沟的潮湿坡地。1.8亿万年前,桫椤曾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与恐龙同属“爬行动物”时代的两大标志。如今,它是仅存的木本蕨类植物,极其珍贵。
在海波4300米的高山上,挂着红色种子的红豆杉到处分布。正在怒放的各种报春、蓼点缀整个山坡。杜鹃花在林中、草垫上、石缝中绽放着。幽居山谷的罂粟科绿绒蒿、百合科豹子花、兰科雅致杓兰也在静静等待植物学家的造访。
6月25日,从马库村到钦郎当村,队员们从海拔2000米下到海拔1300米,要穿越一片原始林。这片原始林主要是青冈林,也包括了樟科与壳斗科的一些树木,它们的树干上爬满了湿润的苔藓,一些柔韧的藤本豆科植物垂下枝条来,挤满雨林里的各个空间。溪水从各个狭窄的间隙流下来,雨林里深浅不一的绿颜色有一种神秘的瑰丽气息。
树林里生活着多种多样的鸟。6月底,小鸟已经出壳,跟随母亲出外学习觅食。然而很难看到它们,尽管鸟的叫声千回百转在头顶与对面山谷叽叽喳喳响起。它们的叫声充满欢悦。
在密林深处,一缕阳光透过间隙照到溪水旁边的一块巨石上,两只黑脑袋白尾巴的小鸟扑闪翅膀落到岩石上,欢快地歌唱。它们的尾羽轻快地上下抖动,仿佛表达一种欢愉。很难说清它们为什么喜欢这样,大多数鸟都有抖尾巴的习性,比如鹡鸰,比如水鸲。
一种秋海棠属植物的花瓣散落在石间,石头上湿润的苔藓绿色与花瓣的粉红色十分醒目,很有流水葬花的意境。树萝卜也在栎树上生长,它是一种附生灌木,像枝条一样附生在栎树上。树萝卜的块茎形状很像萝卜,可以储存水分,然而果实却如同晶莹透明的玉石般美丽可爱。
玉叶金花、凤仙花、蜂斗草都在林下的空隙里生长,现在正是传粉时节,这些种子植物张开花瓣,想尽办法诱惑昆虫前来传粉,为繁殖下一代做准备。粗齿冷水花分布在林间的大部分角落,它们的叶子上有三条大叶脉,如同凸起的龙骨。
几株附生在大树上的鸟巢蕨婉转伸展它们的枝叶。鸟巢蕨是一种中型附生植物,它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本领。这种蕨附生在雨林里的树干上或树林下的岩石上,叶片簇生成花篮形,根系发达,可以收集枯枝落叶、飞鸟粪便和雨水。鸟巢蕨会消化掉这些“食物”,从中吸取养分供自己生存。
原始森林向植物学家展示了它瑰丽的宝藏。
猴子掉泪的鼠道
对于当地的村民来说,跋山涉水是很平常的事情。常年爬山令他们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负重50公斤一天可以走一二十公里。但对于植物学家们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挑战。
植物学家们完全了解,他们正在为之付出的是一项寂寞、艰苦的事业。植物分类学是植物学研究中最基础的一门学科。由于很难出成果,野外考察并不受到特别的重视,但它确实是植物分类学中最重要的一环。
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植物学家们付出百倍努力,探访所有可能到达的植物区域。他们喜欢往高山上爬,而且专挑平常人上不去的山。
因为那里的植被好,生物多样性高,一些对环境要求较高的植物会在那里出现。在当地,这些山路享有“连猴子都掉泪的鸟路鼠道”的称号。
垂直的崖常常高达几十米,悬崖边的路不到20厘米,有时候根本没有路,人只能踩着树干或纠结的藤小心翼翼摇晃过去,下面是悬空的森林与石头。每一段路都不难战胜,难的是一整天都在这样的道路上跋涉:往高处爬,往低处跳,需要很快的速度,没有时间皱眉或考虑退缩。植物学家必须用自己的脚丈量最多的土地,探访雨林中静默高贵的植物群落。
尽管野外考察十分艰苦,独龙江地区丰富多样的植物多样性还是令植物学家们充满惊喜。几乎每天,蕨类学家董仕勇都会遇到稀有而特征鲜明的蕨类植物,有时在路边,有时在雨林里,有一次竟然是在一栋房屋的墙角。每到傍晚压标本时,董仕勇总是十分小心,将每一份蕨类植物的每片叶子展平,修整,小心翼翼地压好。“与种子植物不同,蕨类植物需要十分湿润的环境,一旦离开土壤,它们会很容易失水,因此必须快速压好标本,否则叶子失水发生卷曲后就很难压平。”
压制标本是植物学家们每天回来后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每天,他们大约能采到100种不同的植物,这些植物必须在当天压好、捆扎,第二天送出山,以便进行下一步的烘干处理。
一棵含苞待放的舌唇兰属植物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湿润的塑料瓶里保存,等待开花以便观察:对于兰科植物来说,在它的分类鉴定中花是关键,如果没有花,鉴定有时无从下手。花是揭开独龙江生物进化的一个密码。
清晨,队员们还朦胧着眼睛的时候,金效华已经端坐在营地外面多时了,他在等待村民将标本运出去。这些标本需要送到120公里外的贡山县城,当地青年李玉华在那里负责整理和烘干植物。由于山路塌方,植物学家们只能雇用当地的独龙族村民将标本背出去。每天早上,金效华早早起来,等着约好的村民。不过当地人的时间观念不是很强,如果约定6时,他们常常过了8时才会来,金效华总是白白的起早。
在马库呆过5天后,植物学家们又沿独龙江往上,经独龙江乡乡政府孔当、献九当、龙元附近的采集工作后,6月30日,植物学家们到达独龙江上游的迪政当。
每天,植物学家们的身影在林间穿梭,他们矫健的身手令人赞叹。这些植物学家从学生时代就长年在野外实践,对植物分类的兴趣与工作促使他们练就一副好脚力。头顶的树叶与齐腰高的草本植物会成为障碍,但不会影响他们的目光落到任何一株植物。多年的植物研究,植物学家们已经练就了敏锐眼力,他们清楚植物的习性,知道它爱躲在什么地方,在每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珍贵的植物被采集出来。
在崎岖难行的林间,一切令人充满兴奋:没有什么比未知更令人快乐了!他们将遇到许多有意义的植物,但他们不知道将会遇到哪一种。时间有限,植物学家们希望找到更多的标本植物。当他们采到它,他们会仔细观察它的花朵或果实、叶子与茎的形状与生长方式,以便判断这株植物的科属,并把它放进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有时候遇到形状奇特的植物,大家便会热烈祝贺某个人,他们打心底真诚地觉得快乐:他们前来此地就是为了这些珍贵的植物资源不被埋没。
在这种几乎是挽救资源的信念鼓舞下,植物学家们似乎完全忘记危险的存在。有时候,植物在湿润阴暗的石崖下。有时候,它们生长在倾斜的树上。有时候甚至在五六米高的垂直山坡上。然而对这群执著的人来说,此刻,他们眼里只有植物,除了采到它,他们不想别的。
这些人的身影开始抓着藤木下崖,迅速攀上一棵悬空的树枝,借助小跑跃上一处陡坡,浑身泥泞。在这些被认为是“连猴子都要走得掉眼泪”的鸟路鼠道上,大家开起某某人“上山比猴快,下山比羊快”的玩笑。
原始森林的植物给植物学家们太多的惊喜。然而原始森林并不仅仅是和善的展示者。作为强大的具有完整循环的生态系统,这里还生活着许多动物,包括熊、叮人的小虫、蚂蟥以及毒蛇。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这里的主人。在它们的家园和地盘上,植物学家能否安然无恙,那要看它们同意不同意。
毒蛇的地界
独龙江这片由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挤压而成的地区,数万年来一切与外界隔绝。1994平方公里的区域里,所有的独龙族居民不超过5000人,是各种鸟类、野生动物与植物的天堂。湿润的草丛中,蚂蝗与毒蛇潜藏在里面等待猎物与血液,植物们长满硬刺保护自己,脆弱的山顶上随时落下石头,而山洪则在每天的雨水中随时暴发。
塌方也是此地经常遇到的问题。一块巨石突然从上方落下,随之而来是无数湿土与碎石,很快堆积成五六米的土丘,堵塞道路。道路另一侧是悬崖与江水。队员们只得合力清理巨石。同时派人观察上方是否还有落石。
“队员们很齐心,遇到困难合力解决,但是危险并不因此减少。独龙江的自然条件不会因为你是来考察植物就体谅你。你进入它的地界,就得接受和面对一切。”
蚂蟥是植物学家们遇到的最首要的敌人。这里生活着大量的旱蚂蝗,盘踞在从祖先时就拥有的地盘,在空气中颤悠悠地伸出长而细的吸盘,寻找猎物。或许它们已经根深蒂同地认为这些地方是它们的领地,如果有陌生人踏入,也必须遵守它们的生存法则,让它们饱饱地吸一肚子血。
虻是这里的另一个噩梦。这种看起来很像蜜蜂的小虫子,体型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虻与蜜蜂的区别在于:除非你激怒蜜蜂,蜜蜂才会对你发起攻击,但是虻会凑到人跟前来,随时叮你一口。被它们叮过的地方会冒出一个血点。不久,这里会肿胀,酸痒难忍,夜晚更甚,几天之内都难以消除。虻喜欢集中在一块区域叮,跳蚤也会在夜里咬人,不久每个队员的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包。
接下来,是毒蛇。山烙铁头和花原矛头蝮在高黎贡山保护区有广泛的分布。在献九当村至龙元村的路上,沿路横陈许多小蛇的尸体。这些小蛇大约30厘米长,都是被人击中七寸要害,再被石块砸死的。很显然,它们是今年刚出世的小蛇,经验不多,为了寻找栖息地,爬到人活动的区域。对人来说,在保护生物与自身安危预防面前,情感很难取得平衡。南于此地毒蛇数量众多,遇到毒蛇就一定打死是当地默认的习俗。
一位北京的作家曾来独龙江捐建学校,路过当地,他描述在这里遇到的景象:“1个盆大的坑里有30多条蛇,这不是蛇坑是什么?”蛇的传闻令人心惊。但是植物学家们只是预备了蛇药,跟在向导的身后出发了。
向导手持砍刀,嘴里嘀咕着一连串独龙族的语言。在草丛茂盛的地方,向导会用木棍拨开草丛,敲打地面,他的嘀咕声也变成大声的呼喝,仿佛当众宣布的演讲,又像是凶狠的威胁,这也许是说给蛇听的。
大多数情况下,蛇遇到人会悄悄溜走,它们无意害人。蛇类专家是这样说的,但是毒蛇牙齿里分泌的唾液并不掺假,那可是一等一的真货。2001年,美国加利福尼亚科学院研究两柄爬行
动物的科学家约瑟夫(Joseph),在高黎贡山采集毒蛇标本,他认为其中的一种蛇是无毒的,他抓住了它,然后,他被袭击,最后,他死了。
下雨了,这可算个吉兆,尽管行程变得不利,蚂蟥又开始活跃,但是蛇的危险性减小了——蛇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出行。植物学家们观察到一座小山的植被不错,他们想要攀上去,也许在那里有出其不意的惊喜。
这座山似乎很少人来,因为,根本找不到任何路的痕迹。向导用砍刀砍掉丛林里伸展的灌木枝条,露出一点狭小的空间供人们穿过,灌木周身的小刺令人头痛,因为攀爬需要借助许多植物的力量。一些毛竹也在这里生长,但它们周身都是白色坚硬的绒毛,如果你想要借助它,那么你要想清楚后果:尖细的绒毛会刺痛你的手掌。
尽管如此,毛竹还不算此地最冷漠的主人,与它相比,一种荨麻科的植物简直就是噩梦。这种荨麻科的植物又名蝎子草,它的全身有细小的刺毛,里面含有的化学物质具有强烈的刺激作用,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它,哪怕只是轻轻拂过,你的手掌会疼痛难忍,如同针扎放在火上灼烧一般。你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种疼痛,这种明显的疼痛将持续一整天。
幸好总有光滑的植物茎秆,一些藤本植物的藤条帮助人们到达他们想要的地方。
一只羊的尸体横陈在隐蔽的丛林中,它可能病死在这里。
脚下的碎石不断地落下去,前面的人脚步慢了下来,在这种垂直的坡上行走必须十分小心,脚下的落石可能砸着后面的队员。在攀爬的间隙,植物学家们的采集袋很快鼓了起来,他们的眼睛与行动一直都没有停下来。
7月5日,金效华、陈又生、陈彬3人继续沿独龙江上游回溯,往西藏察隅日东和察瓦龙地区徒步采集,其他队员则返回贡山县,并沿着怒江沿岸的其期、丙中洛、四季桶、秋拿桶一带采集。10天后,植物学家们在贡山县会合。
中缅边界的高山灌丛
7月18日,在中缅边界海拔3400米的亚坪垭口处,景色十分美丽。云朵显得硕大,源源不断的草甸流水补充着高山湖泊,镜子一般的湖水给垭口带了静谧的气氛。远处山坡上还有尚未融化的冬雪。
山陡风大,以杜鹃属、委陵菜属的灌木种类为主的高山灌丛在这里发育繁盛,金莲花、百合、报春也在这里开放。
植物学家们喜欢垭口,因为,“在垭口的东坡与西坡,往往分别是迎风面与挡风面,环境差异比较大,生长的植物种类也很不相同。从垭口开始往山下走,气候不断变化,植物种类也各不相同,垂直采一座山能令植物学家们采到不同气候带的植物。”
在独龙江,一座山能让植物学家们采到5个纬度带的植物。
长苞冷杉、苍山冷杉、西南桦也在垭口附近生长,比它们稍低海拔的则是高山松、云南松、怒江落叶松与壳斗科的树木。
车在山腰耐心地穿行。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对面的地方,车要转上一个小时才能到。正所谓“隔岸谈话听得见,见面握手走三天”。
植物学家们坐在车里,眼睛看着对面。山谷下面是湍急的江水,奔流着、打着旋转。如果对面山上有大量旱冬瓜,这片林子大家就不会再看了。旱冬瓜是当地植被演替的先锋树种,一个地方的植被如果遭到破坏,从这里最先生长起来的乔木总是旱冬瓜。
植物学家们喜欢的山一般都很高,远远看去,山上有不少白色笔直的秃树干,这些是自然死亡的冷杉的树干。冷杉能长到很高,又自然死去,说明那里近几十年没遭到什么破坏,一些宝贵的植物在那里生长。
但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在怒江大峡谷,江水对面的山林子看着非常好,里面也一定会有新发现,但是咆哮的江水打着旋急速前进,江水对面多是垂直的峭壁。金效华曾经找到江水流势比较缓慢的路段,滑着筏子到江对岸,但是,攀上不去。
在不同的地方,沿途常见的植物也不尽相同。
在马库,沿途的植物大多是香青、悬钩子、蛇莓、头状蓼、里白。
去往迪政当的路上,植物变成夏枯草、酸模、水杨梅、倒提壶、糯米团、偏翅唐松草。
在担当力瓦河旁边,植物学家采到了鼻涕果、结香、豹子花、绿绒蒿。
一种芒就长在贡山县城的街道旁边,它的刺看起来细小柔弱,但是会划破手。
一株不起眼的大叶子植物挨着芒生长,这是土荆芥,它的叶子上有许多黄色的小亮点,是提炼挥发油的重要来源。
绣球花属的植物在头顶翘首,这些细碎的小花簇在一起,秀气又大方,如同美丽的少女。
随时随地,独龙江散布着惊喜,许多珍贵的植物在这繁衍。
7月20日晚上,考察圆满结束。植物学家们必须返回,整理后续的事情。
尽管科学家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尽管他们采了整整一个月,采到数千号植物标本。但是,对于独龙江这片神奇的土地来说,植物学家们获得的植物种类可能仅仅是九牛一毛。目前独龙江地区的植物还有大约一半的种类人们不了解。要摸清这里的植物种类与分布,需要更多的人力与时间。
目前国家正在加大投入,启动植物资源调查的重大项目,我们希望越来越多植物学家关注独龙江,考察独龙江,揭开独龙江植物进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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